第1章 毕业了

又到一年的毕业季,2000年夏季,西安交通大学校园里四处都散落着穿着学士服拍照的学生。一张张笑容灿烂、青春洋溢的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比花儿还美。大家尽情地欢呼着、挥着手、踢着腿、做着鬼脸、挤挤拥拥地合着影。笑容里带着丝难过和不舍,为即将到来的告别。

老张和胡胡倒是一直盼着这天早点到来。他们的行李早就收拾打包好,其实就是书本加几件旧衣服、床单被子。跟同学老师们一一合了影,照了合照,跟同学老师们告别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返回宿舍里,提着行李准备离校。站在校门口,他们转身深情地看了看这座美丽的、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他们来之不易、心爱的大学校园。幸福和辛酸又一次涌了出来,他们用力挥了挥手:“再见了,亲爱的母校!”带着对未来美好地憧憬转身离去。

老张和胡胡能读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家庭条件属于农村特困的家庭。

老张复读了三年才考上大学。复读第二年出成绩的那天,对老张家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老张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回家里,直挺挺地躺在那张旧硬板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漏风雨的房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老张的父亲蹲在屋前空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母亲侧躺在他们的硬板床上,眼泪无声地流着。天黑了,母亲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从床上爬起来,习惯性地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灶台跟前,烧柴火煮了米饭,又拍了几个青辣椒,洒了点盐。

准备好饭菜,母亲走进老张的屋里:“快起来吃饭,天塌不下来。”母亲伸手用力拉起老张,老张顺从地从床上爬起来,顺从地跟在母亲的身后。他不能总让母亲担心。经过屋外,母亲又叫老张的父亲快点进屋吃饭。母亲装了三碗饭,三个人都木纳地端着碗无声地嚼着。嚼着米粒,老张感觉如同嚼蜡,米粒哽在喉咙,咽不下喉。母亲背过脸一小会,转过来拉了拉老伴的衣角:“没啥,娃想读就再复读一年,再复读一年准能考上。”“再复读一年再复读一年,复读了考上没有!!!”父亲控制不了内心的火气,怒吼道。母亲吓楞了半响,坚定地说:“再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上。”老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很快,他又强忍收回了眼泪,没脸流泪啊。

老张很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农村人能送孩子读高中就非常不容易,读高中时每个学期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家里一年四季除了过年那几天几乎没见过肉类,别说肉,连油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没有,那是自己种的油菜籽油吃完又没有钱买猪油的时候。自己养的鸡和下的鸡蛋都舍不得吃,拿去卖钱还钱。母亲偶尔会偷偷煮个鸡蛋给老张补充营养。父亲母亲十几年来没有给自己做过新衣服,衣服上补丁贴补丁。母亲是个要面子、爱干净的人,衣服尽管破旧,但都很干净整洁,衣服上的补丁也补得很整齐。长期劳累加缺乏营养,父亲母亲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又黑又瘦。父亲不是牙痛就是腿痛。母亲常年咳嗽,有时咳得喘不过气来,还经常胃痛。从来没有去过医院,痛起来就蹲会躺会,硬撑着。有时也会自己去山里采点野药,碾碎敷敷或熬水喝喝。父亲母亲都特别显老气,才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六七十岁,背早已直不起来。老陈看到眼里痛在心里,这也是他坚持要考上大学的最大原因。当时的农村人,读书是最好的出路。

吃完饭,母亲把碗筷洗好、收拾好。照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什么都没有说,就准备出门。天已黑,父亲不放心,拿着手电筒跟在母亲身后,骂了句:“真造孽!”母亲没有吭声,走得很快。老张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屋里,直挺挺地躺回自己的床上,眼睛照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透风雨的屋顶。许久,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不再复读!回家帮助父母多干农活,或外出打工,尽快把家里的债务还清,让父母轻松一点。

天快亮的时候,老张朦朦胧胧中听到母亲在床前叫他:“娃,起床复习。你表大嫂答应借给你复读的学费。”老张知道是教书的那个表大嫂,她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是支持老张读书考大学的。可老张已在心里做好决定不再复读,他跟母亲说:“妈,不要到处借钱了,我不再复读,回家帮你们干活或外出打工,早点把家里的债务还清。”母亲失声痛哭:“娘知道你心里不心甘,娘也不甘心。你有真才实学,就是考试没有发挥好。我们再复读一年,就再复读一年。”老张不想让母亲伤心难过,眼泪无声地滚落。还是听母亲的吧,他一骨碌坐起来。他打算重新梳理下,复读了两年都没有考上,他该好好分析和总结下,然后再对症下药。

经过分析,老张觉得自己没有学踏实,很多地方都是似懂非懂,读书最忌半桶水。他决定从头到尾把各科书本踏踏实实地好好学习一遍,贯通学透、灵活运用,考试的内容基本都来源于书本。另外他给自己背负的压力太大,总想着一定要考上大学。现在他要放下包袱,试着给自己减压:一切都是命运,就听娘的,再复读一年,考上就考上,没有考上就立马出去打工赚钱。

复读第三年,老张终于考上了一所相当不错的985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比谁都高兴,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那本红本本,摸了又摸,又仔细读了读念了念,好像他认识很多字似的。母亲欢快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脸皱褶的脸舒展开了,嘴里喊着笑念念叨叨:“我就说能考上!我就说能考上。”老张想跳想欢呼,可他实在叫不出来,看着父亲母亲病痛黑瘦的身体,想着这些年夜以继日地闷头苦读,又想到上大学的学费,眼泪在眼框里打圈,老张分不清是高兴的眼泪还是忧伤的眼泪。不过总算让老张舒了一口气,老张一口气爬上屋后边的山顶,大大地舒展了下身子,长长地呼吸了几下,又挥手跳跃了几次。

胡胡的大学之路同样来得很不容易。胡胡的父亲四十岁就生病死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本来贫穷的家就更穷了。母亲的肩膀实在太薄弱,扛不起这个大家。好在两个哥哥长大了,可以帮忙干农活可以打工。没有文化知识做的都是力气活,赚不了几个钱。长到十八九岁又各自成了自己的家。

胡胡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怨恨也没有过多言语,考完试后就直接去市里啤酒厂找了份工作。在流水线上洗啤酒瓶,一天坐着洗12个小时。可心中的大学梦并没有破灭,他随身带齐了高中的书,下班后不管多晚多累,他都要坐在床上、在吵闹声中看一个小时的书。这样工作了两年也自己默默复习了两年,胡胡把高中的书翻烂了读透了。这两年省吃俭用也积累了一点点钱。胡胡觉得时机到了,决定找个学校再补习下,参加当年的高考。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时,家人除了他二嫂没有一个支持的,认为就他们家那样的条件,胡胡应该踏踏实实地工作,存点钱然后成个家。胡胡坚决地告诉家人:“我自己已经存了点钱,去复读的钱和吃饭的钱不要家人操心。”

胡胡是边工作边复读的,其中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很忙累,已身心疲惫。可胡胡每晚不管多晚都要复习一个小时。每天吃着厂里的缺油不新鲜的饭菜,长期的劳累让胡胡瘦得皮包骨头。心里装着梦想,人看起来倒挺精神的。收到西安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胡胡特别高兴,请假回家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的母亲,他母亲没有半点高兴样,头也不抬冷冷地说:“考上了又怎么样?大学学费从哪里来?”家里人除了他二嫂外没有一个人替他高兴的。胡胡的喉咙哽咽了很久,他心里不舒服很难过,甚至觉得他母亲应该不是亲生母亲。他二嫂特别替她高兴:“考上了就好,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妈妈,学费的事你们不要太担心,我和他二哥会帮忙凑。”他二嫂也是读书人,也有大学梦,因为家里太穷,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就回家干农活了,随后早早嫁了人。这个可能是她心里的遗憾吧,所以她特别支持胡胡读大学。

大一的学费胡胡自己已经存好,大学里胡胡照样半工半读,自己养活了自己。可大二起每年学费还是得家人帮忙凑。胡胡记得很清楚,大二那年春节过后要开学了,那年春节特别冷,一直下雪,下了很厚很厚的雪。明天胡胡就该去学校报到了,可学费还没有凑齐。母亲照常冷淡地袖手旁观,她一个失去丈夫多年的、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亲戚又都是穷亲戚。胡胡急得在家里走过来走过去。他二嫂当时怀着孕,挺着大肚子,看着胡胡为难着急的样子,穿上雨靴,撑了把旧伞:“我回我娘家借借。”“你挺着大肚子,又下这么大的雪,雪这么厚,你滑倒摔跤怎么办?”他二哥心疼地说。他二哥狠狠地盯了胡胡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给他妻子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一起蹒跚走在雪地里,雪地里留下了四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此情此景一直深深地印在胡胡的脑海里,眼泪模糊了眼睛。胡胡这一辈子都非常感谢感激他二嫂。

就这样,老张和胡胡总算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他们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大学的机会。大学里他们依旧非常努力学习,起得早睡得晚,除了学习他们也做着兼职,自己给自己挣生活费。大学里少了别的同学的罗曼蒂克,有的只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宿舍、教室、兼职工作点。但他们已非常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