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月春风等闲度

豊朝贞元十五年。

又是一年春至,京城外山花含苞待放,城内院花早争春。再过不久,就是踏青的好时节。

瓦上雨水沿着斗角滴落,滴滴答答的声音伴着后院女子的习书声,清脆雅致。

“夜小姐,现下我们来温习昨日的功课。敢问,何为三从又何为四德?”傅母的声音从书斋门口传来,她手上正拿着一根厚实的戒尺,目光落在夜江姳的身上。夜江姳端坐身姿,正色道:“谨回傅母。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傅母的声音里都是满意,她手上那根戒尺也未曾落到夜江姳的手上。“夜小姐回答得极对,望往后也像当下,并知行合一。”

夜江姳垂眸,“傅母谬赞,江姳定知行合一。”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可闻。低垂的目光落在面前这本《女则》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整个人只觉得空洞。

——

今日教习完成,傅母都已经回去了。夜江姳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应付这些教习姑姑了。现在在她自己的清水居里,她总算不用再绷得紧紧的了——听着雨滴声,悠然惬意地躺在她的美人榻上,享受这一会宁静时光。

她爹官拜丞相,百官之首。作为官宦的子女,她三岁起便要每日识字读书学习礼仪规矩,至今十六岁来很少间断。在她父亲出门点卯前便要向其请安,而后半日用来学习这些……死板的规矩!

对!就是死板的规矩!死规矩!

夜江姳拿着手中的《女则》对着窗外照进来的日光看,薄薄的一本书,却教人喘不过气——什么三从什么四德?什么学的好?不过就是戒尺底下的血腥教训成果罢了!

她翻开《女则》,内容白纸黑字错落分明排布有致,望之目明。可她翻来覆去地看啊看,这本书她看了一年了,从密密麻麻的字眼里她只看出了两个字——“吃人”!

它横竖都写着“吃人”!

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还夫死从子!一个女子的一生,忙忙碌碌又碌碌无为,到头来,明明一身本事却要依附着别人过活……学了一身本事,只是为了依附他人,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有“价值”……终其一生,不过是从这座府邸,借住到另一座大院。

从始至终,都是“客人”。

纵使父慈子孝,终归又要嫁作他人妇;纵使举案齐眉,仍不免如履薄冰;纵使儿孙满堂,终究不是她的姓氏……夜江姳握了握手,那被戒尺打的皮开肉绽的痛觉仿佛还在。

刚学习《女则》的她不服这书里所写,问傅母为何女子如此可怜,她不要学这书。傅母却冷眼看她,仿佛她是什么异类。此事被傅母传给父亲,换来的就是在祠堂里,被父亲拿着那根厚实的戒尺鞭打手心。边打边责问她是否知错。

她不吭声,不想屈从。结果被关在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滴水未进。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放出来,她的丞相父亲问她可否想明白了。

屈打成招。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躲起来了。她说:女儿知错,求父亲原谅。

从那时起,她感知到了什么是“依附”——他要你死你便得死,要你活你就可以活。

“唉……”

《女则》哪是一本书啊,分明是一把铁锁。锁住“她”的,又何止只是这本书啊?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有时候竟不知,是又过了三百六十多日,还是同一日过了三百六十多遍。

她不想空度这时光,却不得不空度。看似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能是一生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光了。

傅母教习时,总说:“这就是你的命。你要认命。”父亲也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认。”都在让她认命。命,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命,真的是我的的吗?

想的头疼。夜江姳伸手按揉自己的太阳穴,缓解忧虑带来的头疼。她开口唤来贴身丫鬟,“知月,将熏香撤了,给我倒杯热茶。”

“是,小姐。”知月将香几上燃着的香炉打开,用香灰扑灭火头,端着香炉出去。一会儿后,手中端着刚泡好的茶水进来。整个过程安静快速。

“小姐,请。”知月用冷水过了一下茶杯,降温擦干后抬给夜江姳。一杯暖茶下肚后,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父亲是不是回来了?”快到午时,他也该回来了。

“回禀小姐,老爷一刻前刚回府。貌似还有客人一同前来。”客人?

“走,让我们去接待一下客人。”

——

庭院深深,从后院穿过三次回廊才来到迎客正厅。

夜江姳才来到正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她盈盈一拜,向二人行礼后落座。原来来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去年及笄时定下婚约的对象,忠勇侯府的小世子莫成疾。

见到她来,莫成疾向夜丞相开口,“还请丞相准许,成疾有话想私下对江姳说。”

她爹夜振宇应允后,二人来到后院观景园。

只见莫成疾踌躇不决,眼含愧色,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许是下定了决心,他还是开口了,“江姳,我不能娶你了。”

我不能娶你了……

几个字如魔音贯耳,刺得她心痛。有一瞬间她的眼泪像要决堤一样,眼眶里都是水色。转过身,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想哭的冲动。开口颤抖的声调还是暴露了她的悲伤,“为何?理由呢?”

莫成疾想了想,还是如实坦白了:“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想给她正妻之位。”

“那我呢?你心仪她,那我算什么?”

“你我只是父母之命,算不得两厢情愿。”

好一个父母之命。

“你要退婚?那你可曾想过,被你退婚后我在京中会被人如何议论?”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加倍赔礼赔偿你。今天只是私下通知你,过几日我会再次登门,亲自退了这婚约。”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随着她巴掌的落下,莫成疾的半边脸也红肿了起来。“这一巴掌后,我们两清了。”说完,莫成疾转身就走了。

良人有心,心中非我,非我良人。

夜江姳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只觉得明明开春了,怎么这天还是这么冷。此时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知月,我要去祠堂,不用跟过来。”

——

(傅母是古代教贵族或官宦子女规矩礼仪的女性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