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研究(第1卷·第1期)
- 徐兴无 王彬彬
- 2044字
- 2020-08-29 04:05:50
三
在最初接触的俄国作家中,安德莱夫对鲁迅的印象最深。其作品都很抑郁,压抑的成分多于平常的一面。是精神的多层的打量,心理学层面的存在颇多。鲁迅自称自己是受到安德莱夫的影响的,许多研究者在鲁迅的那里看到了内在的联系。藤井省三在《俄罗斯之影》里对鲁迅、夏目漱石如何共同受到安德莱夫的影响,曾做过精彩的描述。赵京华在介绍这个话题时,把鲁迅与安德莱夫的关系也解释得颇为深刻:
伴随着日本现代文学在1890年代前后对个人主题“内面世界”的发现,1900年代安德烈夫文学开始作为表现“内面”孤独的最新方法介绍到日本来,而在“大逆事件”(1900年)前后人们甚至将其作为“抵抗的文学”来阅读。安德烈夫文学所描绘的不安和恐怖心理,色彩浓烈地反映出第一革命前后俄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混乱。如果从思想结构上阐释清楚夏目漱石和鲁迅对安德烈夫的接受过程,那将引导我们深入理解日俄战争之后深陷革命与反革命漩涡之中的东洋封闭窒息的时代之精神状况。(9)
藤井省三的看法提供了我们认识鲁迅与安德莱夫的视角。夏目漱石的一些作品在心理分析方面确有安德莱夫的痕迹,鲁迅在阅读其作品时是否感受这一点,还值得探讨,但在夏目漱石与安德莱夫之间,后者对鲁迅的印象更深。鲁迅在谈及安德莱夫的时候就说:
安特来夫幼苦学,卒业为律师,一八九八年始作《默》,为世所知,遂专心于文章。其著作多属象征,表示人生全体,不限于一隅,《戏剧》《人之一生》可为代表。长篇小说有《赤笑》,记一九○四年日俄战争事,虽未身历战阵,而凭借神思,写战争惨苦,暗示之力,较明言者尤大。又有《七死囚记》,则反对死刑之书,呈托尔斯泰者也。象征神秘之文,意义每不昭明,唯凭读者之主观,引起或一印象,自为解释而已。今以私意推之,《谩》述狂人心情,自疑至杀,殆极微妙,若其谓人生为大谩,则或著者当时之意,未可知也。《默》盖叙幽默之力大于声言,与神秘教派所言略同,或生者之默,则又异于死寂,而可怖亦尤甚也。(10)
在《域外小说集》里,安德莱夫的《谩》《默》给人的印象尤深。鲁迅用文言的方式试图还原俄国人惊恐的意绪,其笔法是深入骨髓的。《谩》启发了鲁迅心理小说的写作,《狂人日记》里未尝没有它的影子。一个分裂者的无序的独白,真的让人悸动,在分裂的思绪里,精神多维的存在被一一描绘出来。《默》写牧师家庭的悲剧,两代之间的隔膜,人陷在苦难的大泽里,一切都被悲伤笼罩着。当牧师在墓园里与死去的女儿对白的时候,心情与死灭的存在,如夜空般沉静辽远。鲁迅后来在《药》里写夏瑜的死,亲人的到墓地的追悼,用的就是安德莱夫的笔法。他从那死后的祭奠里,学到了灵魂的对话。
1921年,鲁迅译了安德莱夫的《黯淡的烟霭里》《书籍》,译笔和文言文的时期颇为不同,惆怅的调子更浓了。在早期翻译的安德莱夫的作品中,古奥的句子不太易传达忧伤的音律。而在白话翻译里,安德莱夫式的忧郁再现了出来。《黯淡的烟霭里》是安德莱夫作品的艰涩的裸露。小说写一个离家出走七年的青年尼古拉忽然返回家中,他与亲人格格不入,世俗的一切都和其隔膜无关。他的古怪的性格使亲人感到恐惧,除了血缘的关系,再没有其他的精神的联系了。尼古拉最后再一次出走,消失在烟霭里。那个孤独的身影,和亲人对视时的冷然的目光,都是不可思议的外来之电的闪动。父子之间的无法沟通,日常里的快慰的气息和自己似乎无关。在圣诞到来之际,人们沉浸在快慰里的时候,他依然是沉郁的样子,精神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最后离家时与仆人的对视尤为生动,是人性的陌生化的写真。这在仆人和亲人看来,都是可怕的选择,乃离经叛道之举。安德莱夫在处理这一话题时的寂寞的苦楚,是满溢纸面的。
这让人想起无政府主义者的声音,尼采式的不安与决然也是有的。这个主题对鲁迅的知识分子话题的写作都有辐射,我们想起《孤独者》里的不被人理解的悲哀,在安德莱夫那里不能不说是一个源头。安德莱夫把个性主义者与大众的对立,以家庭话题的方式呈现出来,鲁迅是受益很深的。他由此也开始思考独异者与庸众之间的紧张对立,思考寂寞的独行者如何选择自己的路径。而且重要的是,安德莱夫以印象的、隐喻的方式,达成了这样一个主题,在艺术上不能不说是一个贡献。在译过《黯淡的烟霭里》之后,鲁迅写道:
安特来夫的创作里,又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世界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然不失其现实性的。
这一篇《黯淡的烟霭里》是一九○○年作。克罗绥克说,“这篇的主人公大约是革命党。用了分明的字句来说,在俄国的检查上是不许的。这篇故事的价值,在许多部分都很高妙的写出一个俄国的革命党来。”但这是俄国的革命党,所以他那坚决猛烈冷静的态度,从我们中国人的眼睛看起来,未免觉得很异样。(11)
显然,这说出了鲁迅心仪之所。他翻译此篇,其实就是要流布安德莱夫的艺术灵光,刺激中国沉默的文坛。鲁迅以为,好的作家,除了现实性的因素外,不失艺术陌生化的表达,则高矣贵矣,岂是常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