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宫的高墙层层交错,从阁楼远远眺望,入眼之处皆是囚牢。仰目而视,京城的天笼罩在一片灰色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院内的梧桐树早已在深秋里落尽了叶,只余那交错的枯枝突兀的指向苍穹,似是想破开这层虚妄,却终究是奢望。
青柚提来暖炉,望着容惜的背影,不由放缓了脚步。
“你瞧,最后几片叶子也落了。”女人语气平静,隐隐绰绰可闻一声太息。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了。
青柚有些害怕这样的容惜,垂眸恭恭敬敬递出暖炉:“殿下,暖暖手吧。”
容惜没有接,只拢了拢衣襟道:“你拿着吧。”
青柚小心翼翼抬眸,却见自家主子又望向了远方。容惜阖眸,任由冷风打在脸上,几缕青丝凌乱散开,明明才二八年华,偏生整个人都呈现出迟暮之感。
青柚静默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她多想说,何必呢,可自己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子,不得多嘴主子的决定。
“快了……”容惜呢喃着。回头瞥见婢女眸中的心疼,她勾了勾嘴角:“青柚,我放你出宫如何?”
青柚错愕,不知怎的惹恼了容惜,惊慌跪下求饶:“殿下不要抛弃奴婢,奴婢知错,奴婢什么都可以改的,求您别不要奴婢……”她被分到容惜身边已经五年了,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可看着容惜在偌大的皇宫里如履薄冰,在帝后的夹缝里艰难求生,她哪能心安理得的在此时离开自己的主子?她不怕苦,不怕死,可她放不下容惜啊。这本不该是一个婢子该有的思虑的。
容惜喉咙有些痒,用手帕掩住口鼻低声咳嗽了几声,垂眸无言。她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把握,何苦再拖累一个人呢……
阁楼上的风很大,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没待多久就受不住了。当天夜里,容惜就开始发热,吓坏了青柚,慌忙奔向太医局。御医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忘忧宫那位身子又不好了?”皇后捻着佛珠,闭着眼睛随口问了一句。
云秀姑姑回禀:“刚去请了御医,娘娘可要派人探望?”
却听皇后睨了她一眼道:“急什么?那病秧子还死不了。”
云秀低下头,闭嘴不再言语。
次日早上,结束早朝的皇帝才匆匆赶来容惜的宫殿。“纯安帝姬可还好?”御医在一旁候着,听见皇帝问话,战战兢兢上前行礼。
容惜恢复了些许意识,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隐隐听见几个字:
药石无医。
残存的几缕意识只够她心想:真好。随即便再度昏迷。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了。这边消息刚传出来,另一边皇后就派了云秀过来,说是要见她。
当今皇后并非容惜生母,虽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容惜,但总归无法亲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若是有好事皇后是不会想起她的。容惜倒是看不出畏惧,她怎么着也是皇嗣,皇后想要稳坐后位,自然要爱惜名声,总归不会要她的命。至少明面上皇后不敢轻举妄动,这就够了。
青柚刚好把熬好的药端来,容惜端过来,全倒进了花盆里。青柚看得心慌,没忍住道:“殿下,你把药喝了吧。”
容惜勾唇:“喝药?病好了怎么办?”青柚张了张嘴,可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走吧,去见见皇后。”容惜不管她在想什么,抬脚往外走去。
皇后也才三十出头,看着倒是雍容华贵,仪态大方,当得起一国之母的尊称。见容惜到来,她示意身边人拿来垫子铺椅子上给容惜坐。
“不知娘娘找我所为何事?”容惜没有坐,开门见山问道。
皇后轻叹,道:“天明国遣来使向陛下求娶嫡出帝姬。”
嫡出帝姬……是了,一直以来浑浑噩噩地活着,她都险些忘了,她是陛下的嫡长女。容惜掩面隐忍的咳了两声,直视皇后:“娘娘想让我嫁?”
她太平静了,语气中无怨,无怒,皇后一时间摸不清她的想法。
“长瑞国力衰微,若不答应联姻,便是给了天明开战的由头……”
“既是为了长瑞国,我嫁便是了。”容惜打断了她,抬手让青柚搀扶,也不管皇后是否允诺,便自行离去。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想将她利用得彻底。
长瑞国只有两位嫡出帝姬,一位是已故的废后所出,一位是现皇后所出。和亲一词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即便世人再怎么美化,也改变不了事实。皇后心疼骨肉,终于想起了活得像个隐形人的容惜。
命运不曾眷顾苦命之人,她早便料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可是,那又如何呢?她早已无母,亦似无父,一介孤女,顺从才能更好的活着。
“陛下的圣旨快到了吧……”容惜幽然一叹,将手炉递给青柚,轻轻抖了抖斗篷,摘下帽子,缓缓走回自己的殿内。
太监来宣旨时,不见容惜迎接,倒是与从殿内走出的御医和青柚打了个照面。“纯安帝姬可在?”太监恭恭敬敬询问。御医一脸愁容,叹了又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摇头走了。
传旨太监心中一个咯噔,又问青柚,对方悲戚:“殿下……时日不多了……”此言一出,传旨太监感觉手中的圣旨莫名烫手。他这是宣还是不宣?他随青柚进屋,便见容惜一脸惨白,不知生死。
“醒了?”刚睁眼,意识尚未回笼,便听见容怡的声音。
容惜缓了缓神,淡淡一笑,让青柚扶她坐起来。“好久不见,玉安。”青柚在耳旁告诉她,容怡每日都来,也不要人伺候,就这么坐着。
“你恨我吗?”容怡问。
容惜摇头。
“但我恨你。”许是不想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她连话都不愿多说就走了。她知道,论聪慧,自己比不过容惜。
圣旨终是没有宣,既然是和亲,自然不能派一个将死之人去。而符合要求的帝姬,便只有玉安帝姬容怡了。
青柚不理解容怡过来是为何,却见容惜依然含笑。她啊,爹不疼,娘早逝,唯一的筹码就是这近乎油尽灯枯的身躯。谁会费尽心思为难一个没几天可活的人呢?还是个没有争储威胁的帝姬。与其一拳打在棉花上,倒不如任由她自生自灭。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时日不多了,皇帝终于想起来还有她这个女儿,让人送了不少补品过来。皇帝一连数日来看她,却没有再提和亲之事。反而是容惜主动开口:“父皇,儿臣身为帝姬,却未能为长瑞做些什么,就让儿臣去天明国吧。”这话倒是哄了皇帝开心,只让容惜好生修养,说和亲只人已定,不可随意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