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并未在东宫过夜,那个地方能不停留则尽量不停留,否则她不敢肯定夜琮会不会派人直接了结了她。那样她更怕恒觉会恼羞成怒,让原本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失衡。她要问清楚,这一次一定要问清楚!
回到府中时,傍晚已过。她本以为恒觉此时应已回家,却不想院中无人。她问过婢女才知,他今日一早出门未归,也没有交待今晚是否回府。贺兰明抿唇看着满园秋景,心中百感交集,强撑着一口气独自来到恒觉的卧房等待。
他房中的陈设依旧简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未有人动过一般。她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出神的回想着,想要从那些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
恒觉这一年近乎都呆在军营里很少回津梁,就算回家也不过是节庆日时回家一同吃个饭。可饭菜过后,他都是匆忙离去只说是军中事物繁忙抽不开身。如今想来他是怕她察觉到什么,所以才总用军务的理由来搪塞她吧。
想到这里,她忽觉手背上有一滴温润的液体滑过,低头看去泪已将自己的视线模糊。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恒觉会瞒着她这么多事。
她该怎么做才能在夜琮和夜君泽的皇权倾轧下护住自己的三哥?
傍晚,恒觉若有所思的推门而入,心中纷乱,许多事情接踵而至,他一时之间需要太多时间去处理去安排。
就在他出神的向床边走去时,忽听贺兰明的声音从寝室另一头传来,“三哥这是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恒觉惊觉猛的回身,这才注意到未点灯的房间里贺兰明正端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月光照的透亮却无表情。他被她这副模样惊到,忙点灯来到她身前查探,只见她眼眶微红似是哭过,不由关心道:“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贺兰明望着身前蹲下身仰望自己的恒觉,失笑故意道:“三哥不知道吗?”
恒觉诧异,道:“今日我一早就出了门才回家……”
贺兰明凝望着恒觉道:“对啊,你不知道的。”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和血管努力平复情绪,可想起石洞中彼此相伴的岁月她却再也克制不住,道:“三哥,最近我总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想起小虎和方奕,我真的好想他们。”
恒觉起身,将手中烛灯放在贺兰明身旁的桌案上,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道:“想的话,咱们可以找个时间去给小虎和方奕祭奠,或者找一间寺庙办场法事超度亡魂。”
贺兰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抠着恒觉腰带上的虎头玉扣,失神道:“三哥,你说如果没有影宗,没有夜君洺,我们是不是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小虎和方奕就不会死了?”
恒觉轻拍着贺兰明的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影宗,他不知道走到这步需要多久的时间,他该感谢影宗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却也恨曾经的影宗将他们变得不人不鬼,于是他柔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明儿,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贺兰明摇摇头,继续道:“三哥,如果影宗其他分支还在,你会如何?”
恒觉身体一僵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顿下来,随后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件事瞒不过她,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察觉到这一切,于是沉声道:“其实影宗不该就这样被埋没,影宗是一面镜子,可以替我们照见所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既然夜君洺用得,我也用得,而我只会比他用的更好。”
贺兰明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松开了恒觉缓缓起身,仰头望着他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恒觉目光黯淡定定的看着贺兰明,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高山,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道:“萧府一役后。”
贺兰明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那些靠杀人才能活下去的过往一次次冲击着她的记忆和心里防线。她没有忘记邱林对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更忘不掉同伴因为自己的过失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她记得第一次杀人时匕首上飘入鼻尖的血腥味,记得小虎为了保护他们甘愿赴死前的那一抹决绝笑容,那是她少年时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更是她悔不当初的所有根源。这么多年,她都将小虎的死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当年冲动致使被夜君洺所求,才导致方奕加快了复仇的速度。
她以为事到如今,邱林和夜君洺的死会带走一切,他们终可以如正常人一般活着,可没想到这不过是她自己营造出来一场虚幻的梦境。她心中忽然升出一种无形的恐惧和压迫感,由脚底瞬间袭遍全身。面前这个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是让她感到陌生。
“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分明知道夜君泽早已知晓一切,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影宗就如悬在你我头上的一柄剑,若落了,我们谁都活不了,还会连累他人!”
贺兰明话还没说完,恒觉已低吼道:“可你也从不知道影宗对我意味着什么!”
贺兰明言语一滞闪烁着目光望着恒觉,上前扯住恒觉衣袖质问道:“你忘了曾经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你为什么要重蹈覆辙,为什么到最后你要选择重新编织这个噩梦!这就是你所谓的真相,带着大家走上夜君洺的老路!”
贺兰明的泪如断了线的水晶珠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她依旧扯着恒觉的衣袖,崩溃的哭吼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噩梦继续下去,三哥,你这样做跟夜君洺有什么分别!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恒觉后退一步,隐忍道:“因为至始自终想要逃离这一切的只有你,只有你觉得影宗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明儿,命运早已写好了所有人的故事,是你不肯接受罢了。夜君洺死了,方奕也死了,影宗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需要东躲西藏的组织,它如今已是我暗卫的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朝阳军!”
贺兰明不可置信的望着恒觉,道:“三哥,你真的让我觉得可怕!”
恒觉垂眸许久,忽然抬眼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贺兰明,冷冷道:“是夜君泽让你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很可怕吧!明儿,为什么现在你宁愿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肯认认真真为我着想!我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在这朝堂上活下去!放眼大启朝堂文武百官,谁没有眼线,没有暗桩!你真的以为张云如今可以重回朝堂坐稳中书令的位置,凭借着的仅仅是夜君泽外祖这个身份吗?!这些道理你都懂,为什么到我这里竟就成了罪过!”
贺兰明瞪大眼睛看着恒觉,似是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十几年的相知陪伴都像是前世的记忆,这一刻竟是让她心如刀绞。她不禁退后一步抬脚向外走去,道:“哪怕你自己培养暗探暗中互通消息我都不会如此计较,但影宗不行,它是整个夜氏王朝的心头刺,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不能让你错下去,不能让你步夜君洺的后尘!”
恒觉见贺兰明决绝的脚步,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头,心中慌乱起来,下意识便低声祈求道:“明儿,不要。我求你……我只剩下你了,你别这样对我!”
贺兰明驻足,感受着恒觉在她耳边的气息,方才鼓足的勇气便如宣泄的潮水般无影无踪。那是她的三哥啊,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倚靠,就算是生死关头都不曾抛弃她,她又怎会狠心去曝光他的秘密,可是她依旧觉得痛苦难过,她不禁忍着泪道:“三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已经失去小虎和方奕了,我不想再失去你跟子豪!”
恒觉叹了口气,将今日楠语和李子豪的警告都抛在了脑后,他想赌一把,赌贺兰明依旧站在他这一边,所以这一刻他打算和盘托出告诉她所有的过往。
他紧搂贺兰明,将下巴埋在她的脖颈处,像是这般他才有气力说接下来的话,才能确保她不会听了一半就抛下他。
“因为我的父亲是韩烁。影宗是朝阳军旧部和韩府旧人在这世上唯一的倚靠。方奕死了,现在我便是他们真正的主人,也是他们的家主。”
贺兰明盯着不远处的门框似是不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一切,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般僵直的立在原地。恒觉的生父居然是韩烁,当年的镇北侯,夜琮和张云用尽一切办法除掉的那个眼中钉!
原来这一场纷争自始至终都是韩家的不甘心和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而她,不过是这场精心策划中的一小部分不可控制的因素罢了,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停滞。曾经是方奕和夜君洺,现在是恒觉。他们就像是生生不灭的火苗,只要侵染,便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