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又一次等在恒觉的营帐外,看着军医进进出出数次,她问什么都是眉头紧锁不住摇头。她的心也跟着慌了起来,恒觉左臂的伤看来比想象的要严重,竟是连军医都束手无策。
直到楠语从营帐出来,贺兰明忙上前急切的抓住楠语的胳膊问道:“三哥如何了?”
楠语叹了口气紧锁眉头道:“那些暗卫都是高手,裴帅他伤了经脉估计很难恢复。明儿,他现在心情不好,倒是因为你转移了不少注意力。先让他换身衣服,你再进去。”说罢,楠语使了眼色,将贺兰明带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才又问道:“明儿,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贺兰明看着楠语道:“楠师父难道不知道龙髓这种东西吗?”
楠语震惊道:“那个不是给皇帝吃的吗,怎么你也……”之后的话楠语不知该说不该说,他看着她目光坦然,似是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
最终他叹了口气,忧心道:“当年萧府一役,整个影宗暴露在夜琮的视线之下,更被张云追杀。我为留存实力与恒觉商议后去了南滇,去年才回到鄞州,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
贺兰明惨然一笑,“确实是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如今我和三哥会是这副模样,也没想到影宗竟然还在。”
楠语如鲠在喉,只觉得当初那个在烈日下倔强的看着他说不累的小女孩儿忽然间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坚毅果敢的女将军,他心中五味杂陈,“明儿,这么多年,你果真这么痛恨影宗吗?”
贺兰明微微蹙眉,放空目光看着不远处巡逻的士兵,怅然道:“楠师父,影宗对你们而言也许是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可它与我而言只是一个噩梦,我没有一天不想逃离它。”
楠语看着贺兰明神色复杂,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贺兰明终究与他们不同。可他不明白为何出身影宗的贺兰明会生出这样强烈的排斥之心。她不是应该如恒觉如李子豪一般深深倚赖着影宗所给予的一切,就算痛恨也不是该痛恨邱林和夜君洺吗?
他看着贺兰明眼中闪烁的熠熠光芒,心中叹息,道:“明儿,影宗最初只是韩家的朝阳军,我们也是为了活下去才会如此。如今,我也不求你能理解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但我依旧感谢你能用自己的性命护住恒觉,韩家仅存的血脉。”
贺兰明淡然一笑,“我护住的只是我的三哥,是我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韩家与夜琮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我这样做对得起的只有我自己的一颗心。所以楠师父,以后影宗之事我不会再提,你也不必总想着让我重新当你们的暗探或者细作。我累了,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楠语一时语噎,他确实想用他们当年的情意劝她重归影宗,重新成为恒觉的帮手。影宗若是有了贺兰明的谋划,只怕过不了几年不单单是江湖,就是这大启朝堂也难撼动他们分毫,但恒觉曾说她不会再回来。
他见到她的一瞬间,却依然想试一试,可不过只说了一半,对方便已猜透他的心思,明确的将他拒绝。
贺兰明见楠语沉默,忽觉得自己脚步不稳,眼前发黑,忙开口道:“楠师父,若是没有要紧事,我想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见三哥。”
楠语见她似乎异常疲累,便也只好放她离去。
贺兰明离去的一瞬间,楠语的表情再没了方才的慈爱,反而浮上一层忧虑,这个孩子如今决绝的目光,真的让他觉得唏嘘。楠语不由长吁一口气,转身入帐。
帐中,恒觉正拆了纱布活动左臂,而他的左臂上不过一条浅浅的刀伤,已开始结疤。
恒觉见楠语进来,冲着他哂笑一声,“楠师父这招不错,明儿果真留下了。”
楠语神色深沉,望着恒觉道:“你可知龙髓?”
恒觉无所谓道:“什么龙髓,还凤骨呢,楠师父是在哪里吃了什么佳宴在我这里夸赞吗。”
楠语急道:“是一种蛊毒,号称天下第一蛊,曾藏于南滇神月教中,后被悬空门窃取,之后又被战枫偷走一直藏于楚王府,我只知当年夜君洺是为了对付夜琮才偷了龙髓。”
恒觉活动手臂的举动一滞,抬眼看着楠语,目光已变了神色,“楠师父想说什么?”
楠语皱眉,担忧道:“明儿怕是中了龙髓,眼睛才会变色,难道这么多年你竟从未发觉此事?”
恒觉轰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双眼看着楠语道:“你说什么!这龙髓究竟是何物!?”
楠语长吁了一口气,解释了龙髓的毒性,到最后对着一脸震惊的恒觉道:“如果真是这样,只怕明儿她时日不多。”
恒觉踉跄几步,摇头道:“我不信,我要亲自问她!”说着就向外冲去,怎料却被楠语一把拦住道:“将军,你如今这样去问她,她又怎会如实相告!倒不如想办法留下她,替她找寻解毒之法才是良策!”
恒觉颤抖着身体,满眼都是贺兰明淡淡微笑的面容,他怎会忽略掉这样的关键,怎会任由她一个人留在鄞州消磨时光,为什么他没能早一点知道她中了毒,龙髓,难道就是那颗蓝色的药丸?
她怎会这么傻一直一个人抗下所有,为什么!一想到她遭遇的一切痛苦皆是源自于救他和小虎所致。恒觉便再也无法平心静气,这一次,他说什么都要留她在身边,于是他缓缓转身看着一脸急切的楠语道:“既如此,楠师父,你替我去办件事。”
贺兰明一觉睡到第二日午时,她起身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散了架,抬手时发现胳膊上布满了如鳞片般的淤青痕迹。她不禁苦笑一声,忙穿戴整齐去了恒觉的营帐。
此刻的营帐因恒觉有伤,架足了炭盆生怕他有个万一。贺兰明方一入帐便觉得周身炽热,喉头一痒便又开始咳嗽。
躺在榻上的恒觉见她如此,忙起身道:“怎么不多穿两件。”
贺兰明搓了搓手,柔声道:“离的也不远,你这里又暖和。”说着她已走到恒觉床边,关心道:“左臂怎么样了?”
恒觉眉头一紧,目光深邃道:“军医说伤及了经脉,只怕以后都好不了了。张云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刚替夜君泽夺了太子之位,他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独揽兵权。”
贺兰明叹气道:“你没事就好。”
恒觉见贺兰明并不接他的话,不禁有一丝诧异,但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竟是多年都未曾出现过的温柔关切,他便不在继续,而是接着她的话道:“是啊。”随后他伸手握住贺兰明的手,神色如常道:“明儿,这一年来你过得怎么样?夜君泽对你好吗?”
贺兰明淡笑道:“我与他除了上朝以外私下没有再见过面。我这一年多又有一大半时间以养病为借口待在家里,倒是婉儿常送补品慰问,若不是这次出来的急,我也能给你带一点。”
恒觉松开贺兰明的手懒懒的躺下,望着床顶道:“我不需要。”
贺兰明瞧恒觉如此懒散的表情,心中不禁起疑,他这样仿佛这左臂的伤对他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于是她起身来到桌边,拿起茶壶道:“三哥,我给你倒点水喝吧。哎呀,烫死我了!”
恒觉一听,慌忙起身前来查探,想也不想用左手捞起贺兰明的右手,下意识里吹着道:“也不小心些,烫伤了可怎么办!”可许久面前的人却不再说话。
恒觉这才察觉出自己露馅,忙又装作左臂疼痛,尴尬道:“你看我这左臂也是一阵一阵的。”
贺兰明上前一把撕开恒觉左臂上缠绕着的纱布,却见他皮肤上不过一寸来长的浅浅伤口,此刻早已结痂,这样的伤就是普通的皮外伤根本不会伤及经脉。
她望着伤口只觉得自己的关心都显得荒谬,“这就是你说的伤及经脉?三哥,你如今的演技已经拙劣到这个地步了吗!”
恒觉甩手后退一步,重新包扎伤口掩饰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多关心关心,有错吗?一年未见,你难道就不想我?难道非要我真的被张云杀了你才会真的关心我?”
贺兰明不禁苦笑摇头道:“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将我留在云川?”
恒觉此刻变换了表情,镇定自若的望着她,冷声道:“是又如何?本来,张云派刺客的事情我已知晓,黄土石林中也不过是给对方造成的假象,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明儿,你可知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吗?”
贺兰明看着恒觉如此模样只觉得心寒,但一想起寒川如今还在云川城,以恒觉的心性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于是冷声问道:“你把寒川他们怎么样了?”
恒觉有恃无恐的坐在床边看着贺兰明,冷冷道:“围起来了,只要你留下,我就放了他们。”
贺兰明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恒觉,上前一步道:“三哥,你明知道我不可以留在云川!”
恒觉痴痴的望着她,苦涩的笑着,“可我总要试一次,说不定这一次你就留下了呢?”
贺兰明垂首轻轻擦去眼角的泪,长吁了一口气,“三哥,若是以前,我也许就留下了。只是这一次,我不能留。”
恒觉起身来到贺兰明身前问道:“为何?难道鄞州的人真的值得你如此留恋!明儿,你清醒一点,他身边已经没有你的半分位置,为何还要回去做他的笼中鸟!”
“我中了毒,时日不多,我只想死的时候还能看一眼他,还能为你再多做一些事。三哥,明儿以后都护不住你了。”贺兰明看着恒觉终是留下泪来,可当这句话说完,多年的心结却迎刃而解,也许曾经他们之间便该说清楚,可她在做什么呢,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误解从未真正解开,直等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放下所有包袱。
恒觉一把抱住贺兰明激动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能放你走,明儿,我会想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天高云阔,我都由着你!”可这一句话,就连恒觉自己说起来都是那么没有底气,他分明知道她的眼睛在很多年前就会变成金色,为何一直都不曾知道她那是中毒所致,他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可以对她的事情无视到这个地步。
贺兰明轻轻拍着恒觉的肩头,满眼含泪道:“三哥,你知道的,对于你我从来不会说假话。龙髓乃是上古神兽的骨髓而化,就连神月教主落英自己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解毒,你又如何能解呢?所以,放我走吧,让我回去看他最后一眼,让我死在他身边,这辈子我也算是圆满了。”
恒觉不由更加用力的抱紧贺兰明,小声啜泣道:“明儿,你让我怎么办……”
贺兰明不过苦涩的笑着,将眼泪擦干,道:“三哥,我知道你想替我解毒,可是比起解毒,能在死前看到你平安无事,已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剩下的日子,我只想为自己而活。”说罢,她缓缓松开恒觉,注视着他早已泪眼朦胧的目光,道:“三哥,明儿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以后的日子,三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没有人再会成为你的掣肘和要挟你的筹码。明儿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守护着三哥,愿三哥一生顺遂平安!”
恒觉终是流下泪来,再一次抱紧了她,哭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之后的两日,贺兰明几乎用尽了她所看过的所有兵书,回忆着自己上一世所学过的有关兵法的零碎内容,撰写了一本兵策呈给了恒觉。
这本兵策比当年交给曹正和夜君泽的更为详实,更为细致。小到箭羽羽毛薄厚,大到兵力部署边关重建,贺兰明竭尽所能的为边关稳固做了她最后该做的事。
恒觉细细翻阅,却双手颤抖,贺兰明却坦然微笑,“三哥,这些东西原本早该给你,可是我却自私了一把,将它先呈给了曹帅,如今曹帅归隐边关重任便落在你的头上,西境之事便看你了,莫要让当年云川之事再重演。”
恒觉闪烁目光望着贺兰明,“明儿……”之后的话恒觉竟是再也说不出口。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不舍,此刻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放她离开去完成她最后的愿望。
他握紧兵策,道:“明儿,你放心,我不会再让西境沦为西罗人的屠宰场,这一世,我只会踏平西罗!”
贺兰明苦涩的笑着,道:“那我等着三哥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