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莽向江南飞讲述两年前做客襄阳的情景。彼时襄阳一带突然冒出一伙行踪诡秘的盗贼,作案风格极为奇特,既不觊觎当地富商的钱财,也不打武林名门的主意,专对各级官员的印鉴下手,甚至衙门师爷、捕头小吏等多也遭殃。这伙盗贼神出鬼没,官府对此防不胜防。
襄阳地处大宋边界,乃咽喉要津,金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南五行门担心长此以往,驻守的官兵亦难幸免,丢失印鉴会使传讯难以确定,最终延误军情那就酿成大祸了。于是襄阳各派齐聚万通山庄商议对策。只是南五行门和万通山庄有累世恩怨,不便参与其中。南五行门掌门赵松爱国心切,当即派遣弟子打探线索,力图铲除这伙盗贼。
恰好王屋三剑在金国唐州卧龙谷盘桓,几个来自中都的女真高手多年前被大侠项远哉击败,心有不甘,项大侠失踪已久,因此对方决定挑战项大侠的三个徒弟,并通传武林同道。那几个女真高手实力不俗,但苏一莽重剑凌厉,十来招轻取对手,几人自是败北而回,苏一莽也凭此巩固了“沉钧剑”的名号。赵伯江闻讯后立刻修书一封,邀请三人到襄阳共商剿贼大事。
王屋三剑多年来游历江湖,侠义为怀。赵伯江详述利害,三人知刻不容缓,遂多番查探。数日后终于获悉这伙盗贼栖息之所,三人随赵伯江出发剿贼,没曾想其妹赵金玉悄然尾随。到达一处密林,万通山庄和其他襄阳名门竟都同时在场,大家摒弃前嫌,同仇敌忾。万通山庄擅长使用迷烟疑阵,不多时逼得盗贼现身出击。
对方训练有素,个个身怀绝技,好在万通山庄人才济济,南五行门又得王屋三剑相助,勉强和对方相持。激战中赵金玉落入险境,赵伯江发现妹妹后倾力营救,结果被打成重伤,情急之下,苏一莽奋勇抵挡,不止救出赵伯江,还让赵金玉也毫发无损。
此后万通山庄联同各派再出精锐,最终将这伙盗贼围困在密林悬崖,对方倒也壮烈,见大势已去,竟然尽数服毒。各派发现密林深处有一间木屋,在里边找到了各级官员丢失的印鉴信物。
经此一役,苏一莽因奋勇解救众人,固然名声大噪,赵金玉对其感激之余,也不禁渐生情愫,两人一来二往,自然结成了爱侣。赵松还道等项远哉侠踪再现,马上商议两人的婚事。期间赵伯江一直养伤,王屋三剑也暂住在南五行门。一日两人相约到郊外游玩,襄阳各派对苏一莽多所钦服,就连万通山庄也派人暗送请柬,请他过府一叙。苏一莽听得赞美的话多了,加上前不久又轻松击败了女真高手,一时飘飘然,在赴约路上,被襄阳名门南宫山庄庄主南宫奇拦住去路,一番客套之后,南宫奇称庄中有一把重达两百斤的宝剑,请他务必赏脸品鉴一番。周围一众各派高手均称“沉钧剑”素以力大著称,南宫山庄数十年无人耍得动的宝剑,恐怕只有“苏沉钧”能够驾驭。苏一莽乍听“苏沉钧”三个字,先是一愣,片刻即想到这是襄阳同道给自己莫大的认可,心中甚是得意,遂赶去了南宫山庄。到了庄内,苏一莽大展身手,将那把两百多斤的重剑舞得出神入化,南宫奇更邀请他当晚务必参加一场宴会,苏一莽却之不恭,猛然想起赵金玉还在郊外等自己,暗叫不好,匆忙赶去,结果再也没有赵金玉的踪影。
苏一莽长叹一声,懊悔地道:“后来的事,大概江兄弟也听见南五行门古程二人所说。这两年来,我不止找不到金玉,还连累伯江兄一病不起。”
杜顾二人上前拍了拍师兄,庞顺也安慰他道:“这也怪不得苏兄弟,只是那南宫奇来的不是时候。”
苏一莽道:“这一点我也仔细想过,还暗中调查了南宫奇和当日在场所有人,可并未发现他们与金玉失踪一事有关。”
庞顺只好端起酒杯,缓缓说道:“这次有大先生的帮忙,消息和线索总归还是有保障的。”
苏一莽碰杯后道:“但愿如此。”
江南飞沉思良久,因酒意渐浓,触发了查案本能,正色道:“我看此事并不简单。”
苏一莽连忙问道:“江兄弟何出此言?”
江南飞反问他道:“那日剿灭盗贼时,确定无人逃走么?”
苏一莽脑海一翻,“这个……这个,这个……”
杜一豪接话道:“当时密林混乱不堪,还燃起了大火,各派点算人手,死了二十五人,伤了十八人。根据对方在木屋的起居用具,万通山庄的人推测他们有十六人,在悬崖边服毒的共有十三人。另外三个被大火烧死了。”
苏一莽和顾一横连连点头。苏一莽道:“后来官府介入,究竟是否查到对方身份以及盗取官员印鉴的用意,我们也就没再深究。”
江南飞又问道:“那三个被烧死的人,确定是盗贼一伙的么?”顾一横答道:“当时听万通山庄的人说已经确定了身份。万通山庄消息灵通,举世第一,官府的人对他们都言听计从,大伙也就丝毫不疑了。”
江南飞追问道:“各派死的二十五人,致命伤都有哪些?”
杜一豪回忆道:“我记得多数是剑伤,也有个别被暗器刺咽喉而死!”
江南飞接着问道:“没有其他死因了么?”杜一豪摇了摇头,苏一莽和顾一横看江南飞眼光扫到自己,齐声道:“没有。”
江南飞“咦”的一声道:“这就奇怪了!”
苏一莽眼前一亮,忙问江南飞道:“江兄弟是听出甚么端倪了么?”
江南飞微微点头道:“在下也不敢确定。只不过苏兄说对方身手十分了得,为何有三个人被烧死,而各派所死的二十五人里,却没一个死于大火?”
苏一莽道:“那时我救了伯江兄和金玉,又看各派其他人多所不济,赶着助他们脱困,就没留意此事……”
杜一豪道:“没错,大师兄救了伯江兄之后,就让我和三师弟好生照看他,之后大师兄又救了赵大小姐,我和三师弟也就更加无暇他顾了。”
江南飞道:“这么说,此事或许真有隐情。”
庞顺笑道:“没想到江兄弟查案也是一把好手,神剑门果真英雄辈出。照江兄弟推测,莫非赵大小姐所以失踪,是与之前剿灭盗贼一役有关。”
苏一莽“啊”的一声道:“当真?”
江南飞皱眉道:“这其中的因由不能仅凭推断。”
苏一莽神情激动,轻拍桌面道:“莫非金玉失踪根本是一场阴谋!”江南飞未置可否,苏一莽拉着他道:“你我一见如故。苏某看江兄弟遇事颇有见地,这时说的虽是酒话,苏某仍想恳求江兄弟来日亲自去襄阳一趟,帮苏某好好查一查此事。”
苏一莽越说越急,加上几坛子酒下肚,更是毫无顾忌,客栈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听见了他这番话。只不过别人浑不在意,只欧阳蜓喃喃自语道:“怎么说着说着,就让他去襄阳查案了?”
江南飞尚在思索,杜、顾二人举杯来敬,齐声道:“请江兄弟务必慷慨相助!”
江南飞忙不迭拿起酒杯还敬,当时一股豪情冲破头顶,高声道:“好!等本门差事办妥,在下必赴襄阳!”
苏一莽大为感动,扬手招呼伙计道:“来来来,再端几坛子好酒来!”庞顺笑道:“苏兄稍安,庞某理会得。”说完走向伙计。
江南飞一杯酒还没喝完,听得苏一莽又要添酒,不禁背心发凉。但见王屋三剑满脸通红,却都欢颜如花,且眼中对自己敬惜无比,哪还计较那许多?待庞顺明目张胆将一坛酒分给他时,毫不犹豫接了过来。欧阳蜓看罢花容失色,险将茶水洒在地上,正想起身,侧眼望见江南飞背后窗外站着一人,那人和庞顺对视一眼,庞顺立刻放下酒坛,匆匆绕向客栈门口。欧阳蜓朝一个家丁使个眼色,那家丁随即跟了出去。
苏一莽不理庞顺去向,拉着江南飞又喝又说,把这两年在异域的经历也一并讲了。原来师兄弟三人知南五行门派了弟子通巡大宋各地,而与之同根同源的北五行门则负责在金国打听赵金玉的下落。三人不敢怠慢,决意择异域而寻,这两年跑遍了西夏、西辽、吐蕃以及大理诸国。江南飞起初听到三人在西夏、西辽、吐蕃等地如何跋山涉水、四处打听消息,不免多有感慨,时时安慰。待苏一莽说到大理国时,想到自小而居的旧地,想到父母、伯父和王周两位叔叔以及义兄段秦,不由得触景伤情,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江南飞不忍扫了三人雅兴,有意岔开话锋,只想打听义兄的近况,是以问起了大理国的朝政方略,有时世人饮酒过多,难免高谈阔论,甚而言及庙堂。苏一莽只想访尽大理各派,倒不如何知晓,杜一豪却如百晓生般,说道:“大理如今由高氏擅权,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屈指可数。这段氏江山,还是有些风雨飘摇……”江南飞思念义兄,急切追问:“我听说从前靖南王府尚可周旋,现下不知能否力敌?”
杜一豪侃侃而谈道:“此事江兄弟你可问对人啦!当年靖南王府的确人才济济,咱们大宋的狂侠还曾做了王府的幕宾,据说是靖南王段智煦的左膀右臂,只是不知怎么搞的,狂侠被人安了一个擅调兵马的罪名。杜某想这里头定有阴谋。只不过狂侠下狱病故之后,王府一蹶不振。近年倒有些复苏迹象,靖南王世子段秦为人谦恭和善,四处招揽人才,小小年纪就有其父昔日的风范。只是那权相高政可不是甚么省油的灯,尤其他那族弟高襄,我们师兄弟三人造访大理各派,都说高襄此人卑鄙残忍。那位靖南王世子就曾被他逼得当着百姓道歉!”
杜一豪别的不说,从江修而至段秦,净说江南飞心中怀念牵挂之处,听到段秦被逼当众道歉,江南飞想起义兄从前待自己无微不至,一股怒火直冲胸臆,右手用劲,差点将酒杯捏碎,幸好顾一横及时接话,“不过段秦年纪虽小,王孙公子的气概丝毫不弱,他道歉之后第二天,就拿出了高襄手下作恶的证据,高襄实在没辙,竟在第三天反向段秦摆桌赔礼道歉!”
江南飞松开酒杯,破颜笑道:“这位世子可真了不起!”由怒转喜,只在一瞬,端起酒坛往小酒杯中猛倒,他虽有醉意,因内功深厚,眼到手到,酒水半滴也没溅在桌上。
不久庞顺跑回客栈,对王屋三剑说道:“三位兄弟实在对不住了。庞某另有要事,请三位稍晚移步铁车镖局,庞某安排了专人接待。今晚咱们在镖局再叙。”王屋三剑点了点头,庞顺先付了饭钱,连欧阳蜓一桌也一并结算了,随后向江南飞抱拳辞别,即倒退着撤出客栈。
待他走远,欧阳蜓问家丁道:“他去见了甚么人?”家丁道:“对方一脸长须,身材高大,我问了几个人,都说他应该是蒙家庄的人。”欧阳蜓“啊”的一声道:“又是蒙家庄?看来还是要去一趟蒙家庄。”让家丁继续盯紧庞顺,随即望向江南飞,四人移了座次,杜、顾二人换到了庞顺那一侧,江南飞背窗居中,三人帮他夹菜添酒,畅论武林轶事。江南飞越喝越醉,杜一豪不知何故又说到大理各派的情由,他固然神飞往昔,苍山洱水如在眼前,却始终谨守身世秘密,半个字也没向三人透露。只是欧阳蜓注目清晰,听杜一豪每每说到大理的境遇,江南飞神情都微微变化,还自顾自倒酒,她不禁忖道:“他怎么对大理国如此紧张?”
不知又喝了多少巡,四人终于眼神迷离,话也难以说清。欧阳蜓早让家丁准备了两辆马车,将王屋三剑安置在其中一辆,派了家丁随身照顾,询问三人可有歇脚之地,苏一莽醉醺醺地道:“不去不去,哪也不去,还要和江兄弟再喝几杯!”杜一豪说了“铁车镖局”四个字,欧阳蜓遂让家丁护送三人去铁车镖局。
其时江南飞在车厢内眯眼打鼾,欧阳蜓吩咐车夫赶往铜云阁后,免得他被马车颠醒,不顾俗礼,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还用手轻扶其臂。闻见他一身酒气,衣衫也有些湿润,正拿出手绢打算替他擦拭酒渍,却听他轻声念道:“萋萋,萋萋……”
欧阳蜓蹙眉冷哼道:“萋萋?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凑近他耳边问道:“谁是萋萋?”江南飞喃喃道:“是姬叔叔的女儿。”欧阳蜓收起手绢,不给他擦拭,嗔怪道:“姬叔叔?就是那个你成天要寻找的姬叔叔!原来你不止要寻找姬叔叔,还要寻找他女儿!”
江南飞自然没听见欧阳蜓说的话,车夫驾出老远,他又连续说了好几次“萋萋”,欧阳蜓问道:“萋萋很好看么?她在何处?”江南飞不答,欧阳蜓本想着你不说算了,等你酒醒后再诈出来不迟,车夫一个急弯,江南飞似受震动,闭目说道:“萋萋很好看,她在蒙家庄!”
欧阳蜓想起他随身携带的手绢出自蒙家庄,他口中念到的女子也在蒙家庄,一切都离不开那位芳名“萋萋”的姑娘,顿生醋意,眼睛瞪得溜圆,将本来斜靠在自己肩上的江南飞一把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