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露

青砖院墙筛下一地碎银。我立在檐下看月亮,桂花的香气在呼吸间浮沉,恍惚是去年此时。月光在阶前游走,苔痕便活过来了,漫过石缝,爬上我浸着凉意的布鞋。

檐角铁马忽然叮咚,惊起满院银辉。槐影在粉墙上婆娑,竟像是谁的手在翻动泛黄的线装书。二十年前的月色大约也这般笼着母亲晾晒的蓝印花布,细密的针脚里藏着未说尽的话。而今布匹早褪了色,那些絮絮的低语却凝成露水,夜夜洇湿我的梦境。

池面起了细纹。一尾红鲤搅碎玉盘,碎银便化作满池星子游弋。忽想起张若虚说的“江月年年望相似“,原来千年前的诗人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惊觉永恒。石桌上的茶凉了,茶烟却还在袅袅升腾,像段未写完的残句。

露水渐浓时,月亮行至天心。竹影在风中舒展,忽然记起王维“深林人不知“的句子。墙外市声都淡去了,只余纺织娘的长吟在草叶间起落。一片桂瓣落进茶盏,涟漪荡开层层年轮——原来所谓顿悟,不过是与某个似曾相识的瞬间重逢。

夜露凝在石阶上,天明前都将消逝。但桂香已渗入青砖的肌理,像那些没说出口的爱与遗憾,最终都成了滋养生命的养料。月光漫过东墙时,我忽然看懂砖缝里那株野草——它向着月色倾斜的姿态,原是最温柔的抵抗。

竹影扫阶的沙沙声里,几粒萤火虫从老井深处浮起。井栏上凿着光绪年间的铭文,青苔正将模糊的字迹绣成云纹。这些微光曾照亮过祖母汲水的木桶,此刻却悬在井口游移,像几颗不敢落下的泪。风起时,它们忽地散入银河,原来所有转瞬即逝的璀璨,都是永恒撕开的裂缝。

葫芦架下积着去年的枯藤,新生的触须已攀上瓦当。藤蔓纠缠的阴影里,蟋蟀正用单弦琴复刻父亲教我的童谣。那些被蝉鸣煮沸的盛夏,那些被冰棱封存的腊月,都在月光里褪去温度,成为可供摩挲的暖玉。石臼中的积水忽然晃了晃,惊见自己鬓角的白发,原是早春未化的残雪。

子夜的古钟荡开第十二轮涟漪,墙根野菊趁机偷饮月光。去年飞走的燕子仍在梁上留巢,空荡荡的泥碗盛着北风的絮语。忽然懂得草木荣枯为何总带着从容——它们把根系扎进时光的褶皱,每片落叶都是寄往来生的信笺。

东方既白时,檐角垂下的蛛网正兜住破晓。露珠在蛛丝上串成佛珠,竹影在粉墙上写满经卷。昨夜栖在桂树上的纺织娘,此刻化作第一声鸡鸣里的颤音。我拾起石阶上蜷缩的银杏,它经脉里蜿蜒的金色,恰似月光凝固的模样。

晨雾漫过门槛时,最后一滴夜露摔碎在井台。那些潮湿的往事,那些发亮的心事,都在碎裂的刹那完成轮回。墙角的野草依然倔强地仰着头,我突然听见三十年前栽下它的那场雨——原来万物都在用凋零孕育重逢,如同月光碾碎自己,只为在每个破碎处生长新的皎洁。

五更梆子敲醒蜷在屋脊的残星,瓦当承接的第一缕天光泛着蟹壳青。井台边的木芙蓉颤巍巍绽开,惊觉每片花瓣都蓄着隔夜的月光。这让我想起幼时打翻的砚台,在宣纸上泅开的墨迹里,原就藏着三十年后的晨昏。

晾衣绳上垂着薄霜,折出细碎的七彩。母亲当年晾晒的棉布衫子,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晨光里藏起彩虹?风掠过空绳子的呜咽,竟与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相似。竹筛里新收的桂花开始褪去银辉,暖黄渐次苏醒,像无数个黄昏在掌心同时燃烧。

挑水人足音惊飞宿在碑亭的鹡鸰,翅尖扫落廊柱剥落的朱漆。那些纷扬的碎屑旋舞如逆行的雪,恍惚是四十年前元宵灯会溅落的火星。石桥下的浮萍被扁舟划开,裂痕处冒出串串气泡,每个晶莹的球体都裹着半枚初生的太阳。

灶上陶罐咕嘟作响,水汽在窗纸描摹出消失多年的剪影。祖父的烟袋锅明明灭灭,竟煨熟了整个秋天的晨雾。我伸手截住穿过格心的光柱,看见无数微尘在指缝间流转——它们多像那些被我们称作遗憾的往事,在时间的河流里兀自璀璨。

当第一声卖花吆喝穿透青石巷,墙头凌霄花忽然抖落满身金箔。昨夜在阶前游荡的月光,此刻正睡在蒲公英的绒球里,等待下一阵风起时,把未竟的诗句播撒四野。我弯腰拾起被露水压弯的草茎,它弹起的瞬间,三十年的光阴簌簌落下。

檐角最后一片残月消融时,晒药台已铺满雀爪般的曦光。青砖缝里钻出地钱草,将昨夜的露珠酿成翡翠。我忽然看清那些被苔藓覆盖的砖石,每道裂纹都是岁月从容的笔迹。

竹筛里晾着新收的决明子,它们在晨风里轻轻翻身,曝出暗藏的星芒。这让我想起四十年前埋在石榴树下的蝉蜕,那些透明的空壳里,是否也封存着某个夏夜完整的月光?井台边的木芙蓉开始凋落,花瓣触地时发出瓷器般的清响,却惊醒了沉睡在砖隙间的薄霜。

卖豆腐的梆子声漫过墙头,震碎蛛网上最后一粒夜露。那些闪烁的碎钻坠入尘埃的瞬间,我忽然看清所有离别都是重逢的伏笔——就像母亲绣在帕角的并蒂莲,拆开的丝线终将在织机另一端相遇。

风起时满院草木簌簌翻动光阴,桂树的影子正将褪色的蓝印花布染成金帛。石阶边缘的野草突然举起白絮,三十年前的月光便乘着蒲公英的伞盖归来。井底传来细微的叮咚,原是多年前坠落的银簪,正在时光深处叩响回音。

当第一缕炊烟缠住槐枝,晾衣绳上凝结的朝露开始滴落。每颗水珠里都蜷缩着完整的月轮,它们坠地时溅起的不是尘埃,而是无数个晨昏压缩成的晶盐。我弯腰拾起被虫蛀的银杏叶,它的经脉里正流淌着新鲜的暮色。

市声渐沸的刹那,墙头最后一朵凌霄花訇然绽放。那些被惊落的金粉飘向晾晒的陈皮,恍惚是二十年前的秋阳在重新封坛。风穿过空荡荡的燕子巢,吹动我鬓边白发——原来最恒久的宁静,从来都栖息在永恒的流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