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追出去几步。
他穿皮鞋西装裤,实在摆不出运动健将的体态来。
将将跑到蓉姐身边,盛怀喘了几下,认清现实的停下来,斜眼看着蓉姐,“哟,又是你啊爆炸头,这回不是冤枉你了?天天带着他们两个高三学生什么好事儿不干,就爱干这些走街串巷,乱七八糟的事儿,敢情你大学读的gai溜子专业,还是选修了精神小妹双学位啊?”
蓉姐舌头舔舔腮肉,都给气笑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她是你妹妹,她做了什么,你不能好好跟她沟通吗?”
盛怀拱拱手,“沟不沟通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再说我现在说的是你,是你能不勾搭她们出来玩儿了吗?她们得收心了。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高考的时候,这是最公平的选拔机制,决定她们未来一生的关键。你已经定型了,你堕落了......”
“你说谁堕落了?”
“我说谁谁不知道吗?”盛怀故作姿态的打量几下蓉姐,很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怎么今天不爆炸了?”
蓉姐气的很想推他一把,看着这个明显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真是全方位立体声怎么看怎么来气。
“......简直胡搅蛮缠,你是我见过第一名,不,”蓉姐顿了一下,“第二名。”
“哟,那说明我还有进步的空间。”盛怀还挺乐意,“那您给说说第一名的得奖者是什么突出表现?”
“我跟你说不着,跟你说话,浪费我口水。”蓉姐转头要走,盛怀伸手虚拦了一下,“能不能给句准话,咱们不跟小孩子似的斗嘴了,咱们冷静的说,你,别再找她们了行吗?别再带坏我妹了行不行?我不想她十年后也跟你似的,弄个爆炸头,穿个铆钉小皮衣,每天游大街走十里路凑不够一盘麻辣烫钱,过游手好闲喝杯奶茶还要众筹的生活!”
蓉姐实在听不下去了,感觉再忍下去就能飞升成神了,她推开盛怀的胳膊,转头冲向盛怀的车,抬起腿,发狠的一脚踹在他的前轮胎上。
脚一麻,随后剧痛蔓延上来。
蓉姐踉跄着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嘶了一声。
“怎么着?”盛怀赶忙掏出手机,开启了录像模式,镜头对着蓉姐,“我说这位爆炸女士,碰瓷儿可不是这么碰的,车里可没人,别说我录着像呢,就这医院,这路政,可都有摄像头,不管跳哪个河里,我都洗得清。”
蓉姐疼的眼泪都出来了,甩掉鞋,俩手一起揉自己的脚指头,“见你一次倒霉一次,我再和你说话,我就是狗。”
盛怀蹲在她旁边,忽然有点想笑,又忍回去了。
蓉姐也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挺狼狈,挥挥手,“赶紧走,别在这儿碍我眼。”
她没讹人,盛怀倒是好说话了。
“怎么着?用不用进去看看挂个急诊,看看是不是挫伤了骨头。”
“跟你没关系。”
“怎么又没关系了,毕竟是我的车。车是男人的小老婆你没听说过?我老婆跟你,”他顿了顿,“算互殴。”
“我艹。”蓉姐实在忍不住粗俗了一把,爆了个粗口,懊丧的嘟囔,“这什么孽缘?”
“孽可能,缘咱俩挨不上,”盛怀关了录像,转切到通讯页面,“添加个联系方式吧爆炸女士,真要有什么问题你联系我,误工费还是营养费,你说个数我赔你,我替我老婆赔你。”
*
“快走,你别吃了。”盛美像风一样的女子,一路疾驰。
陈鹏跟在后头,边咀嚼边说:“你现在亡羊补牢有意义吗?你哥都看见你了。”
“他看不见。”盛美掩耳盗铃,“我爸妈不在家,只要我老老实实在家,他回来要说在外面看见我了,我就说他老年痴呆了,幻听幻视了,精神不正常了!反正我咬紧牙关,他没抓我现行,就不算。”
两个人风驰电掣,不知道跑了几个路口,追着登上了公交车。
这时间早已经过了晚高峰,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就几个乘客零星地坐着。
陈鹏又掏出口袋里的豆腐串,拿起来往嘴里塞。
“你尝尝不?”
盛美嫌弃的白了一眼,“你心可真大。”
坐稳了吃,又和慌乱的吃法不一样,陈鹏稳了稳心神,举着豆腐串放鼻子下边仔细嗅了嗅,疑惑的嘀咕:“闻着像是有点酸,你闻闻?”
盛美打开他的手,皱眉自言自语似的问:“你说恒一到底干嘛呢?他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陈鹏不以为然,“能出什么事儿?他一天忙着打工,忙着赚钱,忙着上课,大学生的世界,咱们不懂,咱们不是一个圈层的。”
盛美不喜欢这个说法,把额头抵在玻璃车窗上,有点低落的看外面流动的街景,感觉自己真可怜,十八年来就这么一次动心,怎么就没个结果?狗屎恒一,发个逗号发个句号也算有回应啊,青春真是伤不起。
咕噜。
车厢里,巨大的一声响。
盛美撇眼朝陈鹏看了看,“你放屁?”
陈鹏揉了揉肚子,虚声说:“我肚子怎么不太对呀。”
他拎起还没吃完的串串闻了几下,又凑过来让盛美闻。
盛美终于屈尊降贵的接过来,看了两眼,身体一下坐直了,不可思议的说:“这过期了,这么大字写着日期呢,你没看见?你……是不是把串串婆婆放垃圾桶里要扔的那些豆腐串儿拿过来了?食物中毒也能要人命的啊!”
“我……”陈鹏缓过胃里一阵痉挛痛,觉得盛美说得未免夸张。
盛美烫手似的把豆腐串扔回给陈鹏,“你怎么就长了个吃心眼儿?我看你这脑子里不是脑花儿,是长了个胃吧。”
公交车正好进了一站,陈鹏无视盛美的嘲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瞬间从座椅上弹跳起来,拿着书包就跳下车。
“你怎么了?”盛美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了下去。
陈鹏像个磨盘似的,无头苍蝇一样绕着公交站跑了一圈儿,“我我我要上厕所。”
“你到底怎么了?”
“哎呦!”陈鹏两腿一夹,一只手挡在前头,一只手挡在后头,“我要,我要,我要不行了,我忍不了了。”
盛美长长的啊了一声,脱口而出:“你要窜稀?”
陈鹏一张脸腾的红起来,“你能不说的这么粗俗吗?能不能文明点儿?”
盛美认真想了想,再想不出第二个词能替代这俩字去描绘陈鹏此刻面临的紧急状况,“行,那你自己找厕所去,我坐这慢慢想,咱们就此别过,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可我不知道这附近哪有厕所,我没来过这边啊。”陈鹏红着的脸快速的白了,急的都快哭了,“呜呜,我真忍不住了,忍不住啊!”冷汗顺着额头一丝丝的沁出来,在月光下,泛着青色。
盛美觉得自己的圣母心又爆发了,看他这样确实不像装的,渐渐跟着心里也着急起来,“那,那你尽量坚持,可别拉裤子里。”
陈鹏抖着嘴角,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忍不了了,我忍不了了……但是要真拉裤子里我就不活了!”
“你别你别,”盛美拉着陈鹏跑起来,“四处找找,别急,咱们去附近的小店借个厕所,大不了我买碗面,买点吃的,总归不能让你真拉裤子里。”
陈鹏流着泪边跑边点头,双腿却忍不住战栗,停住一下,过几秒再跑,坚持不住又停下,两个人开始跟着陈鹏所能忍受的节奏,向有灯火的地方移动。
但这一片实在是偏僻,勉强看见两家亮着招牌的小店,走近了却发现锁着门。此刻路上更是邪门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盛美忽然停住,抬手一指,“要不然你去墙根儿那边解决,我离远点儿,不让你丢人。”
“我不行,我,想要个实体厕所。”陈鹏哑着嗓子说。
盛美急得跺脚,“你就去墙根那儿吧,那不是有片阴影吗?谁也看不见!”
陈鹏抽泣着思考了一下,肚子里又一阵抽痛,也只能勉强同意了,一步一步的夹着腿向墙根那儿跑,边走还边说:“你离远点儿,再远点儿。”
没想到他刚扒下羞耻心,挪到阴影里,把心一横,正要解开裤子,电光火石间,从阴影里突然窜出一只大黑猫来,扯着嗓子凄厉的大叫了一声,窜到了树上。
陈鹏被骤变吓了一大跳,冷汗呼呼冒了一层,精神一恍惚,突然整个人僵住了,随后崩溃了似的哭得更厉害了。
看他身影在那里僵着不动,盛美犹豫了一下,跑回来,“你怎么了?”
“别过来,你别过来……”陈鹏像折了翅的白鹤一样,发出又可怜又可笑的哀鸣,声线颤抖,几乎要破碎了。
盛美福至心灵哎哟了一声,这会儿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赶忙从书包里掏出自己体育课换洗的瑜伽裤,远远地抛给陈鹏。
“我这个是干净的,你换一下。”
“我怎么换?我还要上厕所。”
太尴尬了。
盛美尽量措辞,“只是一点儿吗?”
陈鹏打死不愿意再在大黑猫的领地里,干任何屈辱的事情了。
盛美拍拍手给陈鹏鼓劲,“坚持就是胜利,我去前面探路,有希望了再叫你。”
天无绝人之路,终于在下个十字路口的转弯,盛美隐约看到了一个近似荒废的地下商场,总归聊胜于无。
她赶紧原路返回,招手呼唤陈鹏。
商场的招牌挺亮的,但实际权当过街的地下通道使用,商铺都闲置着,遮掩的大门帘看起来阴森森的,灯泡也忽闪着没个好德性,但眼下俩人这时候也顾不上害怕了,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按照指示七拐八拐的,在陈鹏又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卫生间的标志。
盛美停了脚步,离得远远的喘气。
陈鹏跑进去,没几秒钟,又嚎啕地哭着走出来。
“又怎么了?”盛美跳着脚问。
陈鹏咧着嘴喊,“男厕所维修关闭了。”
盛美心里一横,冲过来,抢过自己的瑜伽裤套在陈鹏的脑袋上,裤腿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扳着他的肩膀,强行将他往女厕所里推进去。
“闭着眼睛,啥都别想。”她把陈鹏推进隔间,自己返身跑出去,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喊,“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给你守门!”
厕所隔间儿里,顷刻间,陈鹏的哭声和山呼海啸的炸裂声一起传来。
盛美叹了口气,又往远处踱了几步。
像羽毛轻轻地落在地上,像雪花在夜晚的屋檐上停留,无声无息的,好像挺快,又好像很慢,好像复杂又好像空灵的如同一张白纸。盛美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没有嘲笑,只木然回荡着陈鹏刚刚的哭声。
他比自己小好几岁,其实还是个孩子。不知怎么,她又想到自己住院的时候,陈鹏来给自己送卷子。小小的一个人儿,脑子里除了吃就是吃,虽然偶尔有些市侩,但毕竟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家里条件差,连保送、奥数都不知道是什么......也怪可怜的。
盛美脑子里跳跃着想东想西,眼睛一瞥,看见陈鹏手里拎着洗过局部的校服裤子,腿上穿着她有些过长的瑜伽裤,拖拖拉拉的走了出来。
盛美忽然被自己此刻的心态感动了,感觉这世界上可真没有比自己更善良的人了。
她极为得体地挥挥手。
两个人回到刚刚的公交车站台,在条椅上坐下来。
陈鹏离盛美很远,眼睛有点红肿,但止住了哭。
盛美刚一路过来,没看到药店,也没看到便利店,心里琢磨着这人就是吃坏了东西,估计不吃药单纯饿两顿也就没事儿了。
陈鹏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今天的事儿……”他还没说完,盛美已经拍了拍胸口,保证说:“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一个人。”
陈鹏嗫嚅道:“好兄弟讲义气。”
盛美做出最高规格保证:“这事儿我连恒一都不说!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放心。”
陈鹏点点头,小声嘟囔着:“那从此咱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我欠你一个天那么大的人情。”
“不用天那么大,”盛美指指天空一处,“月亮那么大就行。其实,人有三急,你又不是超人,这都正常,真的,我一点都没笑话你。”
陈鹏吸着鼻子,小心翼翼的看向盛美,“你别让恒一给你补课了,其实你如果真想补课的话,你不会的那些我都可以教你,你课间的时候问我就行,这次我不收你钱了,我保证耐心的给你讲。或者你有不会的题问我,晚上回去我把步骤都写出来,第二天再给你看。你理科不好,其实理科就是一个解题思路的事情,很简单的,我真的,真的好好教你,不要钱。”
盛美浅浅的笑出一个酒窝,伸出自己的手,朝陈鹏递过去,又翘着自己的小拇指,动了动,“来拉钩。”
陈鹏也伸过手去,但是还没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来,“不拉了……”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这个字!”
“我刚才洗裤子了,我、我手有点脏。”
盛美把手缩回来,看了看手机,下一班公车还要十几分钟,这个点儿班车少。
“我哥估计回家了,我这个点不回家,估计他要剥了我的皮,唉,”她看向陈鹏,“你呢?你妈会打你吗?”
陈鹏说:“我家里没人,我妈和我爸出去摆摊儿了,卖炒粉,”他顿了顿,“其实……”
看他半天不说话,盛美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窘迫,绞尽脑汁的想话题宽慰他,“嗯,谁没有无语的时候啊,我以前也有过,就我以前和我哥打架嘛,可傻叉了,我哥说不过我,直接用臭袜子塞进我嘴里,我就拿马桶搋子,去怼他的脸,被我妈拿衣架一直追打到马路上,我妈常说我们俩天生的狗咬狗一嘴毛。不过我还挺怀念他小的时候,能动手的时候就不逼逼,现在天天唠唠叨叨的倒是不动手了,可是说得我好烦,还不如以前。”
陈鹏自然知道盛美是在宽慰自己,他两手互相抠了抠,好半天才说,“其实我爸以前……”
盛美顺着他接话,“以前怎么了?”
“其实我爸以前坐过牢。”
空气安静了一瞬。
盛美身体稍微有点僵硬,但想到陈鹏的处境,赶快转了个弯儿,“这么……酷啊。”
“酷什么?”陈鹏淡淡的说,“其实我爸挺怂的,平时也没什么正经事,又懒,周围人谁都能欺负他,谁只要大声喊两句,他马上就跟个鹌鹑似的缩起来了。但是那次,市场上有人欺负我妈,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抽错了,摸起旁边的砖头就给了人家一下子,打出了大毛病,结果就进去了……那时候我爸坐牢,我大爷大妈在外地工地上出了事故,突然去世了,爷爷又不着家,失踪了好几年,全靠我妈起早贪晚的出摊儿卖炒粉,给人家擦鞋,半夜去当冷库搬运工,还给人家叠纸盒,叠手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几分几毛的钱都要赚。她在外头忙,就不怎么管我,总把我锁在家里。后来有一次她回家的时候,看我在玩插线板,就变成每次出门前先把电闸也给拉了。我那时候就一个人在家一待一整天,晚上没有电,就在心里一遍遍的想着白天看的图画书,看的漫画,一遍遍在脑子里跟自己下跳棋,跟自己讲故事……有的时候我妈忙忘了,一早走的时候没留吃的,那天我就会一直饿着。饿得狠了,就咬自己指甲,咬枕头被子,我还偷偷吃过纸,所以,从小就个子矮,怎么也长不起来。后来我爸出来了,生活好像好了一点儿,可我心里就好像总也感觉吃不饱,就很害怕,害怕黑,害怕一个人,害怕黑暗里一个人饿肚子。”
陈鹏喉间细细的抖,“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好像永远长不大,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盛美低声含糊的骂了一句,抓起书包,朝陈鹏甩过去,重重的撞击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好烦。”盛美低声说,“怎么从没心没肺,突然开始掏心掏肺起来了。”
陈鹏羞愧的垂下头。
盛美却叹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天上那轮月亮,圆圆白白,像动画片里的卡通形象,“听了你今天晚上这番话……以后我大概一辈子只要吃东西的时候,就都会想起你了……真的……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