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王瑞堂终究还是着急没等到周柏龙把三个小孩送回去，骑着摩托车趁夜色赶到果园，和老乡絮叨了两句后就匆匆走了，回家的路上他没有指责王云云总是给他找麻烦，只一味板着脸应付男孩们奇怪的问题。
好笑的是直到周一早上王云云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口算本没有写完，她被送到学校的时候天都还没亮，那位保安叔叔先开始还会问王瑞堂怎么总送来这么早，之后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每个上学的早晨总是刚好在那个点，学校的大门会提前开一条小缝，就等着王云云来进来。
大部分时候王云云都会因为太困，在桌子上趴着补一觉，然后被耳边越来越响的嘈杂声吵醒，但今天不一样了，她有作业要补，可真是一件让人烦躁的事。
说起来开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王云云甚至还叫不出班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她除了知道班主任姓刘之外，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她就像一个被独立出来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也只有她自己。
平时就连授课老师们也会觉得这位新同学的笨拙感尤为强烈，以至于会选择性的忽视她，避免不必要尴尬；而在同学眼中，这位缺乏攻击性又少言寡语的同学行为实在怪异，尤其在那张黝黑的大脸突然望向他们的时候，总能让人忍不住转移视线而后发笑，更别提她身上的那一股怪味，让大家根本不想靠近，好像生怕会沾染什么脏东西。
同学们几乎不加掩饰自己有多么厌恶王云云，尤其是班级中的男生，他们貌似十分热衷于围坐在起大声讨论这个丑姑娘，或者给她起一些难听的外号，不过王云云注意到被他们言语所为难的好像不止她一个人。
今天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王云云坐在操场边的树影底下，呆呆望着跑道上愉快玩耍的同学们，强烈的孤独感笼罩着她，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去融入集体，可作为一个敏感爱哭的孩子，她时常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牵动情绪，并且在意很久。
比如有一件王云云始终无法释怀的事情，就发生在这周一午休前的时候。当时有几个同学正围坐在一起闲聊，刚好聊起那天课间的餐后水果味道非常不好，有好几个都已经烂掉了，弄得一整框都是股烂果子味，而王云云刚好拿到其中一个，她那时似乎忘记了同学们并不待见她，内心只有自己或许可以参与话题的窃喜，她从抽屉里把那个有些许烂掉的苹果拿出来招呼他们看：“是的，我这个就是烂的，就这一块。”
没想到对面那几个同学瞬间沉默下来，他们一脸莫名其妙的望向王云云，还有她手里那个已经烂掉的苹果。随后便是一副奇怪的场面，女生们转头尴尬的相视一笑，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个男生撇着嘴大声喊了一句“臭人就吃臭东西”，女生们本来在说小话，听到这句时又同时发出一阵怪笑，其余的男生则又讨论起了王云云的同桌，说什么他可太惨了，怎么摊到这样一个同桌之类的话。
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王云云不知道该怎么发作，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那个苹果重重扔进垃圾桶里，一个人跑到厕所蜷缩起来默默擦眼泪。
她想起爸爸说的话，不管什么东西上面烂了一块，只要切掉还是能吃的。她一直留着苹果带会回家去，万一晚上饿了爸爸还没回来，自己还能有东西垫垫肚子。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笑自己？那些话很难听不是吗？
还有，为什么大家都说她臭，她身上有味道吗？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洗澡？可是她洗脸了，刷牙了，洗脚了，屁股也洗了。是因为没换内裤吗？可是她就两条，那条还没洗呢。今天晚上回去赶紧洗掉吧。要不要让爸爸再买一些？爸爸肯定又说这不是还有，不给买的……
不行，一定要买，一定要买，一定要买！
一直到午休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终于在厕所里找到王云云。刘老师看上去脸色很差，或许是刚午睡醒来的缘故，她努力让自己语气保持温和，询问王云云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由于自尊心作祟，那些话即便要她告状也说不出口，刘老师没有选择追问，默默带她回了教室。
在那之后王云云就变得更安静了，就连上课的时间也都在放空，要不就是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盯着她和她那个太惨了的同桌之间那条巨大的桌子缝隙发呆。
王云云都如此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最低，可是即便这样，那些难听的话仍然没有消失，他们甚至热衷于用她来调侃班级里任意一个男同学，说王云云是他们老婆，言语极尽戏谑。
“那个，你干嘛总一个人？”
并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云云寻声看过去，那是一个黑瘦的女孩，与王云云的黑不同，女孩黑得非常匀称，显得面相有些凶。
“就是说，要不要一起玩？你会不会踢毽子？”
从黑瘦的女孩身后又突然探出一个非常白净的女孩，只是她有些胖，一双眼睛笑眯眯的正看着王云云，手里还展示着她说的那个叫‘毽子’的东西。
王云云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她不会踢，甚至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女孩们相视一笑，非常白净的女孩接着说：“没事，我们教你，对了，我记得你叫王云云对吗？”
“嗯……”
“我叫高旭悦，她是沈佳琪，一起玩吧。”
叫做沈佳琪的黑瘦的女孩，似乎看出了王云云的局促，见她迟迟不回答，直接伸手将王云云从草地上拽起来，拉着她就往操场上跑：“就一起玩吧，这个很简单的。”
如沈佳琪所说，踢毽子并不难，王云云学的很快，但是也很笨拙。这个在铁皮上插鸡毛的小东西，每踢一下都砸得她脚踝生疼，王云云硬着头皮跟她们踢到下课，可不知道为何，这份疼痛并没有影响她得心情，相反，自从上学以来，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得快乐。
那节课后，三个女孩结伴在回教室地路上，路过有男同学看到她们，无缘无故又大声笑了起来，说什么：“快看啊，三个丑八怪凑一起了。”跟在他们后面的其他同学也随之低低笑出了声。
王云云从未有过如此生气，她心头火再一次被点燃，刚想要大骂那几个男同学，高旭悦和沈佳琪却将她按住，三个人停在一楼展厅外，背过身避开剩余回教室的同学。
此时高旭悦不停用力地拨弄手里的鸡毛毽，她的脸似乎藏在了一层阴影下面，王云云看不出她的情绪。
“云云，你不要理他们，你说不过的。你越是生气，他们会越过分。”高旭悦的声音颤抖的说，她很用力的在忍耐让自己不要在新朋友面前崩溃。
沈佳琪拍了拍高旭悦的肩膀，附和着说：“是的，不要管他们，他们就是嘴巴贱的很。”
王云云盯着面前刻着校训的展厅墙，上面用金色的铁皮刻出了‘慎思笃行’四个大字。
王云云只认得其中一个行字，想想这几天受的窝囊气，再看看两个新朋友满脸的委屈，她决心要做点什么。
“我去告诉刘老师。”
可是那一年，刘丹霞也是第一次当上班主任，说实话她一开始就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差事，要不是家里人都觉得她既然选择当老师，当一当班主任又怎么了，不就是要比其他任课老师更多关注些孩子们的生活琐事而已，好像在他们眼里，这些小孩能麻烦到哪里去，大不了就严肃一点吓唬吓唬了事。
然而她现在面对面前这两个对她严肃态度完全不屑一顾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错。”
“是啊，那她们三个就是丑啊，尤其那个王云云，身上还有味道，又臭又丑。”
“够了，你们两个连基本的尊重的都不会吗？这嘴巴一天天就知道说别人，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看看你们这次考试，连王云云比你们晚学这么久，都考的比你们好，再让我听到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就叫你们家长也来好好听一听。”
果然小孩子只有在拿他们父母威胁的时候才知道害怕，俩孩子默契的不再和班主任斗嘴，只不过低头假装服软的时候，脸上分明写满了不服气。
刘丹霞却只当他们已经知错，上课铃声很快响起，她不想耽误孩子们的时间：“知道错了还不快给人家道歉，人家孩子家境本来就不好，你们还就挑着她欺负，一点同理心没有。”
王云云本来以为，有班主任撑腰做主，两个最过分的男生向她道歉之后，她心里能舒服点，可是……为什么还是好难过。
她看着男生们向她道歉时不屑的眼神，还有班主任略显不耐烦的脸色，上课铃声就如同催命符一般让她不想继续耗在这里。
离开办公室，两个男生飞快的冲到她前面，转头朝王云云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用右手扇了扇鼻子：“穷光蛋来上什么学，书皮都是用报纸包的，你爸爸不会是捡废品的吧。”
“就是就是，怪不得身上全是垃圾桶里的味道，哈哈哈哈！”
那一刻，强烈的怒火涌上大脑，王云云急冲上前朝男生肚子上就是一脚，她从小力气大，这一脚瞬间就把男生踹倒在地，两个人一并滚在地上相互撕扯扭打，还好此时美术老师终于走教室门口，才把他们拉开。
“你们干嘛呢？上课铃声没听到吗？”
“他说我爸爸！”王云云尖叫着。
“噢，那真是对不起呢！对不起！对不起！略……”他像一个小丑一样夸张的摆弄肢体一边挤出一个狰狞的鬼脸，王云云恨不得把他那条长舌头生生扯出来。
“安静！”冯志满自觉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然也没法当美术老师，眼看班里的同学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他只好先把打架的王云云和姚继伟又送回到刘老师那。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刚回去就又闹矛盾了？”刘老师显然已经被磨没了好脾气，她想，这两个若是她自己的孩子，早就上手了。
“是他们……！
“是王云云先踹我的。”
王云云刚想说话姚继伟却瞬间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掀起衣服给老师看肚子上的确红了一块。
“好好的，怎么还动起手了？王云云，你不知道你爸爸给你弄的学籍多不容易吗？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爸爸的？平时上课不好好听讲也就算了，现在还敢伤害同学了？”
“不是……！”
“行了，别解释，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会打电话跟你爸爸说的，还有你，姚继伟，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挑的事，再有下次我，都把家长叫来跟我当面谈！行了，赶紧给我去上课”刘老师自顾自劈头盖脸一顿输出，没有给王云云开口的机会，她转头伏案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没有注意到王云云呆愣在原地含着眼泪，片刻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教室。
那天最后一节课在美术老师如同平常一般春风拂面的走出教室后结束，同学们叽叽喳喳地探讨着周末的安排。高旭悦拉着沈佳琪从后桌走向王云云，试图安慰她：“没什么的，以后别管他们说什么了，你越是生气，他们越是来劲的。”
王云云憋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她几乎用了一整节课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都哭肿了，她还是那副呆愣愣的样子，朝两位新朋友勉强点了点头。
那天回到家里，王瑞堂并没有想象中严厉的批评王云云，只是那天饭桌上，他特意做了些王云云炒毛豆，他知道自己这姑娘，只要一吃好吃的，什么情绪都能先放下。
不过他还是问了王云云：“你到底想不想读书。”
王云云没有说话，狠狠扒了口饭，她不敢看王瑞堂的眼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王瑞堂放下碗筷，还是那些一贯的说辞，他说要王云云好好学习，他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说只要你好好读书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
王云云厌烦的放下碗筷打断，一句话没说，自觉收拾了碗筷。
王瑞堂没辙，他该说的也都说了，回想自己老来得女，偏偏还离了老婆，好不容易拉扯大这个年纪，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没成想这才刚到操心的时候，长叹一口气，王瑞堂颇有些苦涩的说：“云云，明后天我去工地上不回来了，你跟周叔叔他们去果园里住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