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年前秋时,适逢妹妹包蕙成婚,包颖特此进京贺喜,因已怀有身孕,眼见远行不便,遂延留在京城,并于年末生育一子。此后,则一直未返硖石县会王向,陪着父母及诸亲人,安心居住至今。
而时下,王向得朝廷迁为承县县尉,遂乘船东归直抵京城。当文效知悉,到底兄弟间数载未见,赶忙放下事务亲赴码头迎接。故相偕王向携可寻至寓所,拜见岳父母包拯、董氏,相会妻包颖,看觑不曾谋面的儿子王少瑞,小内弟包綖,又且照面艾虎、欧阳春等。至傍晚,免不得设以酒食,一家人其乐融融,会宴欢庆,自不在话下。
翌日,当早些儿用过午餐后,文效见着天气爽朗,特地邀王向在京城游玩一番,并由可寻、悉茗两个跟随着出了门。于此,就帝都九衢三市,酒楼茶舍相映生辉,各样店肆不计其数,货色目不暇接,诸人皆熟视无睹;另街面行人熙熙攘攘,亦以习为常,不待赘言。
然不多时,却于坊巷一隅,闻得二人争论声。只见一穿戴朴素无华,好似秀才打扮,形貌猥琐寒酸者言道:
“既知在下不善教诲,早时何不辞了在下另请别个?”
相向一衣着光彩射人,瞪着一双虎目,显得理直气壮者却道:“汝早见我几多怠慢,何不辞了我家到别家去?”随即,其转身向旁观之众人言道:“众位邻右可评理,我今并非无故赖他几个教资银钱。其教授我儿读书,转眼二三年,每每不是甚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或就是甚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
“然近日,我见得表弟之子,年龄还少我儿一二岁余,已经能背诵《论语》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云云。又或朗读《诗经》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等等,皆行云流水。遂问我儿得知,先生只教授了一本《千字文》,一本《百家姓》而已。实乃误人子弟,罪过非小!”
那猥琐寒酸者反驳道:“在下虽则不才,抑颇知教法。但凡教法要因人而施,学生生来下愚,叫做先生的也无可奈何。就是孔夫子有三千徒弟,哪里个个做得贤人!况做先生的就如做父母一样,只要儿子好,哪里要儿子不好!还有一件,孔夫子说道:‘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又孟子说道:‘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事实看来,做主人家的也有难做处。在下因见学生梁若庸昧,礼数又疏,故未能造到大贤地位。今来何必贪侵财利,便借口相苛责之?”
但理直气壮者,仍旧气忿忿回道:“因见汝不善教诲,怠慢苛责汝岂不应该?……”
这时,得一身躯魁硕,眉宇秀朗的长者看不下去,从旁言道:“区区小事,何足折辩,听来毕竟两家都有不足处。”他说话顿了顿,转头问道:“敢问先生高姓?”
猥琐寒酸者答道:“在下余大智。”
长者又道:“待老拙考试先生一番,就是主人家的意思。——烦劳以眼前任教之情为题,现作诗一首可否?”
见余大智挠腮撧耳,踌躇了半晌,只勉强胡诌二句曰:“天因材笃焉人教,自行束脩……不知肉味……”
闻此,不啻一窍不通,又不得要领。长者连忙笑着“罢、罢”二声,言道:
“恐怕余先生真个志大才疏、徒有虚名,被主家慢情反倒未可厚非。若误了学生光阴,莫不毁人前途哉?”他话语至此,停顿片时,进而道:“人家教育子弟,择师为先。但主人家既请了余先生,虽则不通,该当礼待,以终其事,不可斤斤计较,坏了斯文体面。再则,师有师道,黑漆灯笼如何照得?做先生的没教法,误了学生终身大事,定然不成。——如今依老拙主意,也不好使余先生白白辛苦三年,望各退一步,将教资折半支付,彼此好离好散何如?”
对此,这王向、文效一行并未凑近偢问,且略略驻足,见为市井小事,不觉摇摇头起步离去了,无意理会之。——至于说市井庶民,常常因一些许小利,互相吵吵嚷嚷,争执不休,大多闹得不欢而散,辄不足奇怪。然而本身不学无术,赐墙及肩,仅凭认得几个字,却为生计好处,装模作样谋人家好馆。处了三年五载,得了七两八贯,并不会教训才识,把学生大事误尽不顾,亦着实可恨。
于后,这王向、文效一行来到城东汴河之滨,点缀于柳荫下一方凉亭前,但见匾额上书“会景亭”,亭柱上一副对联曰:“来人勿问前人事,去客何留后客名。”
诸人遂登入亭中,随意落坐小歇。而斜对岸不远处,亦然掩映于绿树成荫之间,连络一所廊道,临水一座楼榭,匾额上书“对景楼”三字,隐约可见两边白粉牌上一副对联曰:“酒绿灯红真世界,风花雪月假精神。”
于楼榭中,有青年公子,美艳女郎,同共六七人会饮。已见是杯盘狼藉,不胜清兴,一片欢愉说笑之情景。忽而,一友笑曰:
“今日同侪欢聚,且难得酒肴尽兴,各当有赋佳作。如诗不成,甘罚金谷酒数。”
既而,一大约弱冠年华,生得面似冠玉,分外清秀人物者,用箸子一顿一扬于碗盏上敲击着节拍,高声吟唱曰:
“凉飚淅沥天雁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乘风扫净室,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商宫,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初疑天籁一檐马,又似秋高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日倾,乱箭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如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若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随后,一友摇头摆脑,颠倒歌咏几句,钦羡赞誉道:“玉郎贤弟不只为人俊雅,赋性温良,与吾等之中,学问才艺冠绝一时也。
不一会儿,则有一年龄十七八岁,生得眉如翠羽,口似朱红,颇显聪明乖巧之歌女,即拨弄琵琶之弦,兼伊歌喉之音,为轻风递送,断续悠扬。但闻弹唱曰: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饮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栏,体瘦更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蹁跹似去碧笞寒。
“小楼独倚含幽思,雁书忽若天涯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颜郎密传契,他人怎有这般倾?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曾打?
“一任渔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绫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名实常闻如久见,姻缘未合心先恋。
“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一友击节称叹,且笑曰:“翠眉姑娘果然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不但乐工、女工轶群,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
又一友曰:“久闻翠眉姑娘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芳容。今能得玉郎贤弟情面,在此一会,观二位才貌相媲,若不能结为伉俪,岂非天下憾事哉!”
遂美貌歌女笑问道:“妾闻玉郎公子才行,多择伉俪,然至今百无一成,其故何也?”
那清秀公子则笑言道:“若有如翠眉卿之才貌者,又何敢言择乎?”
这王向、文效诸人闲听半时,不过是官宦纨绔子弟故作高雅,自鸣自得,与歌女间风月艳俗之词,兼各相阿谀逢迎之语,无甚意趣。
于是,一行人步出会景亭,绕道至一座美轮美奂之水榭阁楼,瞻望匾额上书“观月阁”三个大字,门首一副对联曰:“长堤碧柳承朝日,朗月珠楼启宋都。”——此联虽出自帝王手笔,但似乎有些平平无奇。
当登上楼阁,近观是一城坊市,举目皆尽;远观则柳岸无际,水天一色。不时,王向兴致盎然,藉此眼前景象,口占一律曰:
“翠绿葱茏接海涯,清流澎湃走浮槎。
“王城汴水东风盛,古柳隋堤午日斜。
“昼入珠楼观妩媚,夜迎明月照繁华。
“乘闲莫负人生路,多少风光可肆奢。”
故而,文效不甘落后,亦将“观月阁”为题,构思得一律,吟曰:
“心神景趣两相宜,当昼无堪观月奇?
“曲阁香街人碌碌,古河苍柳鸟迟迟。
“遥闻五子兴联赛,今有二生闲赋诗。
“岂敢先贤争韵事,他年回首笑狂痴。”
而后,徐徐下得观月阁,沿逶迤的柳荫堤岸,信步游览半日,方才回转寓所不提。
于京逗留二三日,王向亲自怀抱婴子王少瑞,拜别岳父母包拯、董氏,相辞文效及包綖,又艾虎夫妻等,将东赴沂州。同时,包颖与嫂子崔莺莺,妹妹包蕙是相互嘱托;另无忧、采绘、知画和侍剑也相别一回,加之可寻从随着任职承县县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