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而君子爱财,取之于道;宵小爱财,惟利是营。”——若贪心不足,当面对财色名利极具诱惑时,自然不惜败坏、践踏人世准则。而许多自以为是的侥幸者,往往视律法之箝制,道德之约束,皆将荡然无存。
却说自那酷贪钱财之任弁,被发落充军去后,渐渐气候已寒风凛冽,转入万物萧索,飞雪纷纷的隆冬时节。一日入夜未久,包拯、董氏及家人晚膳方才用讫,正好艾虎、欧阳春相陪于客房向火,并闲话家常。忽而,有现任开封知府吴奎——是年正月中旬,朝廷以同判吏部流内铨、知审官院吴奎,擢为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其无畏夜下寒冻难行,携了一二从随之人,竟冒雪前来拜访。当艾虎起身代为出迎,入屋互相见了礼,问及吴知府已用过饭食,遂相请落坐后,命上了茶水,董氏便向欧阳春言道:
“吴知府不顾屋外风雪来访,必定有何要事商榷,奴家二人还是去暖室寻莺莺、雯雯、綖儿等闲说话去,勿在此碍事。”
吴奎闻言,却道:“吾来无甚要事,尊夫人不必如此拘礼。”
然董氏、欧阳春本无心搅扰,只是相继道一个万福,转身离开了。随后,仅包拯、艾虎陪同吴奎于客房向火说话。这时,吴奎直截了当的言道:
“久闻希仁兄能日断阳世,夜审阴魂。吾因遇上一桩疑案未决,今特来求教。”
包拯不置可否,略略点一点头,言道:“长文贤弟将已掌晓案情,不妨仔细说知。”
于是,吴奎言道:“近半月前,有尉氏县民王三郎之妻被谋害于家中,其妻从弟朱念六,尉氏县书吏权宾皆不脱嫌疑,而邻里干证顾直等人一齐接受鞫问,难于断定谁为凶犯。”
吴奎言语于此,停息下来,持起茶盏饮过一些茶水。而且不待包拯、艾虎相追问,遂不免轻叹一声,又将案件情况讲述道:
“此王三郎乃尉氏县城一秀士,为人谨慎,虽无欲远出买卖,只在本地近处做些营生,可算家道充实。娶妻朱娟,邻里皆言貌美而贤,夫妻间相敬如宾。不想近半月前,王三郎一早外出后,于向晚归家,只见妻被杀死,朱念六手持带血利刃站立在侧。
“而涉嫌害命之朱念六,家住尉氏县南三十余里外朱家曲镇,乃被害者朱娟从弟。其家颇富裕,且惯走江湖,常年行货出商于外,彼此间平时交际疏淡,无甚新仇旧恨。抑想必不当平白无故,特地携带利器,还领着一伴当行川,登门来杀害从姊之理。
“另有朱娟使女属玉,证言将至黄昏时,其听从娘子吩咐,去街市采买菜蔬。回转时远远的闻从舅爷于房外叫喊了几声‘姊夫、娟姊’,见房门虚掩着,主仆二人才推门进房舍的。——由此亦可见之,其与登门寻仇情形不合。
“若是说见面发生争执,临时起意而逞凶。而不一时,女使属玉与官人王三郎相遇于门首,未曾闻房舍内有吵闹声。且前后脚进屋,见娘子倒在血泊里,已经气绝。朱念六手持带血利刃,及伴当行川站于一侧,战战惶惶向四周张看。其自言当时拾起利器,只想寻凶贼与之拚命,为从姊报仇雪恨。行川也信誓旦旦,言进入房舍就撞见娟姑被人杀害,主子与他绝无杀人之事。
“因命案太过蹊跷,于是翌日,尉氏知县将街坊四邻多人拘系县衙,一同详究行迹。有邻右顾直证言,当日早上看见权宾从王三郎家匆匆离去,然王三郎那时似乎早已出了门,唯有其妻朱氏在房中。经属玉佐证,的确权宾一早拜访官人不遇,乘隙无理冒犯娘子,被叱骂而去。因此,保不住羞恼难当,其衔恨复返而杀朱氏,是大有可能。
“然此涉嫌之人权宾,乃尉氏县北卢馆镇人,供职县衙书吏。因住家距县城有十五六里,平素就僦居于王三郎家对门。遂权宾自证,倘若黄昏时分杀人,他恰好往去拜会傅佚。因傅兄出门未归反,且自在其家中相候,此一切可有傅兄之妻叶氏作证。
“既得叶氏出面干证,言词与权宾一唱一和,几无漏绽。虽是二人相合,傅佚则唯唯否否,仅言自己抵暮才至家下,并不知此些巨细。除却叶氏乐意出头露面,竭力为权宾作证外,又别无旁证,故其言词真伪莫辨,无从核实之。
“只因现任尉氏知县薛仲隐,本贯京北长垣县人,一来视此命案不易裁决,加以权宾为县衙书吏;二来又朱念六是薛知县妻甥,朱念六母亲为薛知县妻韦氏姊妹。本作回避偏颇嫌隙,因而将疑犯、干证及被害者尸体一并差皂隶解送开封府,以便复加勘验与鞫讯。故今特来向希仁兄求教,看能否招还朱氏冤魂,就其被谁人谋害陈告委曲。”
对此,包拯缓缓言道:“治狱犹如战阵对垒,所谓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至于夜审阴魂,实乃不厌诈伪、故弄玄虚耳。然架不住世人不明虚实,加添耳食之言,张大其事渲染哉。”说话于此,顿了顿,进而又道:“若长文贤弟不能放心,有艾虎相随拯多年,深谙其道,可明日赴府署,与贤弟略效微劳。”
吴奎见言,思忖着一颔首,向艾虎道:“当劳烦艾侠士明日辛苦!”
艾虎拱手回礼,答道:“能够帮助惩恶扬善,乃是吾辈之天职,吴知府不必客气!”
就此,因隆冬气候,又入夜已深,屋外是风雪簌簌不息,怎可留之闲谈。当吴奎起身告辞,遂包拯、艾虎一同至门首,即时包兴亦送出其从随来,执了灯火载风雪而别去。
次日,时至午餐过后,听包拯差遣,艾虎独自去了开封府署。直到夜幕降临,吴知府命于公堂掌起灯火,将苦主王三郎,疑犯朱念六及伴当行川,又疑犯权宾,以至顾直、傅佚等邻里干证一并遣唤公堂;惟余下村妇叶氏,另被害者使女属玉不与传讯。反倒抬来尸体安放于堂下,而王三郎、朱念六见了尸体,皆不免哽咽悲泣,行川跟着凄怆流涕。另一旁权宾低首不敢侧睨,颇有畏惧之状。余者默默而生嗟叹气息,一时间气氛的确令人怵惕。吴知府肃然危坐公堂上,拍动惊堂木,叱问道:
“今日夜审,汝等谁是谋杀凶犯,招与不招?”
视堂下众人无一作声,吴知府从而道:“既不肯服罪,今本府将请泽薮道长作法,招朱氏冤魂前来对证。”
吴知府说罢,遣令衙役去请泽薮道长至。不多时,只见一身着法衣,手里拿有神帛等,年纪已过知非之龄的道长步入公堂来。吴知府即命道长作法,招朱氏亡魂来质对。泽薮领命,遂掐指算了算,言道:
“太阴东升,照映酆都。时在正戌,地府开门。天神地灵,谨听敕令。——应将尸体搬移,放至西侧墙下。”
闻言,吴知府令数衙役抬起尸体,听道长指示安放好后,道长亲手化了一些儿纸钱、符箓,燃起三炷香来。紧接着,他手扬神帛摇动,口诵招魂咒语曰:
“天地亡灵,阴阳之间。吾与尔令,尔与吾行。七七阴数,元神会集。太上使尔,乘风速至。了却尘怨,道破元机。急急如律令,敕!”
伴随道长话音落下,闻得低沉的呜呜咽咽哭泣声,仿佛凌空游荡。不时,轻声叹息曰:
“官人,官人!汝终日早出晚归,妾在家无辜死于非命矣!”
听言,朱念六忙叫道:“姊姊,当日是谁杀害汝,快告诉老爷,也好白从弟之冤也。”
于是,有闻拖以沉沉的声音曰:“念六弟,感谢当日晚汝来看我!若非弟在外喊叫几声,姊恐死时还将受辱……”随即,复又一番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此时,只见堂下之权宾,大抵作恶心虚,不禁瑟瑟发抖。并于哭泣声下,更闻吴知府扼惊堂木一敲,怒道:
“大胆恶徒!事已至此,仍想隐伏不招,要本府妄动大刑否?”
权宾一听,急忙叩头道:“请老爷恕罪!”即又侧身面向尸体拜了三拜,直言道:“望尊嫂休怪,当日小可是色胆迷天,才鬼使神差的相冒犯之。事后则忧心汝将丑行告知王兄,他日恐不得立锥之地,故心狠作下此大恶来。”
——其实,此一切不过是经由艾虎布置,烦劳开封府廨宇内天庆观泽薮道长力助。且效法昔年师伯公孙策所为,在西厅将一除去桶底之签桶,扣于间隔公堂之墙壁上。遂教授女使属玉相宜言词,令以口对着签桶,仿学朱氏生前说话口吻,协同装神弄鬼、巧施诈术,促使凶犯心中悚惧,动见观瞻其绽露面目而已。
而据权宾招认,因见王三郎妻朱氏甚貌美,久欲与相通不能。当日,窥乘王三郎一早外出机会,即装扮整齐,径入三郎舍里,叫声道:
“王兄在家否?”
时值朱氏初起,听得有人叫,问道:“是谁叫三郎?早已上庄去了。”
权宾直入内里面见朱氏,言道:“小可有件事特来相托,未知即回么?”
朱氏或见为年数邻居,又县庭常职外郎,并不多疑,乃道:“彼有事未决,日晚方回。”
权宾瞧朱氏云鬃半偏,启露朱唇,不觉欲心火动,侵近用手扯住朱氏,谄笑道:“尊嫂且同坐,小可有一事告禀,待王兄回时,烦转达知。”
见权宾有不良之意,朱氏劈面叱之道:“汝为堂堂六尺之躯,不分内外,白昼来人家谑戏人妻,真畜类不如!”
朱氏言罢,正值女使属玉闻声进来,遂领着一道入内去了。权宾羞脸难藏,悻悻而去。却大半日始终耿耿于怀,恍然自思道:
“倘或三郎回转时,彼妻以此事说知,岂不深致仇恨?况一旦丑声传扬开去,他日安能于此有立锥之地,莫若杀之以泄此忿。”
当时将要黄昏,其速即回转,侦候四下无人,持利刃复至王三郎家,见房门关闭不严固,便窃门而入。正逢朱氏倚栏若有所思之意,权宾向前怒道:
“认得权某么?”
朱氏转头见是权宾,竟大骂道:“奸贼恬不知耻,又闯进妾家中作甚?”
权宾迅疾抽出袖中利刃,望朱氏咽喉刺入,顷刻倒地,鲜血迸流。可怜红粉佳人,化作一场春梦。幸而女使属玉出街市后晚回几步,方躲过一劫。当权宾正踟蹰之际,忽闻得房外朱念六叫喊声,于慌乱中丢下利刃,往后院寻路逃离王三郎家房舍去了。
而朱念六早前进京贩卖货物,适值返归,当日行至尉氏县城,欲探望从姊一面。向晚,领同伴当行川直至其家,叫声无人答应,居中又未曾落锁。待至房中,转过栏杆边,见从姊被杀倒在地下,血流满地,周遭寂无人声。朱念六惊惶之中,拾起带血利器,主仆皆防备着四面张看。此时,遇姊夫王三郎同女使属玉一起进入房舍,见此景况,来不及悲伤,误认为是朱念六杀死了娘子,直上前扯拽住咆哮道:
“我与汝无冤无仇,为何杀死我妻?”
朱念六不能自已的弃坠利刃,哽恸得一时间无力辩驳。邻里闻声来看,持灯细观之,果是被咽喉下伤了一刀殒命。众人亦不究何故,将朱念六主仆捆缚乱打一顿,连夜解送尉氏县衙陈告。薛知县问讯邻里干证,皆言谋杀人,委实凶器就在他身边。薛知县根究情由,朱念六哭诉道:
“我与三郎是亲戚,薄暮到他家,叫喊无人回应,因见房门虚掩着,方进房舍探看,只见从姊已遇害,实不知杀死情由。”
薛知县审度言词情真,疑非朱念六主仆杀人,皆权且监入狱中。翌日,细细讯问诸邻里,得邻右顾直禀告,见权宾早间从王三郎家匆匆离去,行迹可疑;又女使属玉佐证,权宾一早会面娘子,无耻地出言不逊而被叱骂之事节来。因为权宾当日有此不良念头,仅凭举证叶氏一人之三言四语,安得洗脱此重大干系。
而村妇叶氏杨花水性,贪荣慕利,怎奈丈夫傅佚乃敦厚本分之人,使生活过得清清淡淡、寡然无味,久已心怀不满。而依仗着天生美丽姿容,机缘巧合邂逅得权宾青睐,背其丈夫眼目交私经年。因而,时常抱怨曰: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丈夫傅佚处事窝窝囊囊,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且况当日向暮,权宾为此特意馈给叶氏五十两银,扯谎相语人心叵测,恐怕被牵连诬陷,令其为己稍作证言,可摆脱嫌疑。那叶氏见钱眼开,喜不自胜,笑容满面,越发奉承,便邀入房中坐定,安排酒浆相待。并欣然应诺,届时一定出面干证,不得令其受罪。直待丈夫傅佚晚归,三人共席而饮,眼见夜深权宾才别去。
而今夜审谋计奏效,被吴知府当堂诈出实情,权宾不敢隐讳,只得供认谋杀朱氏因由。来日,吴知府提讯叶氏,又权宾、傅佚等至堂下,直问道:
“叶氏,如此滔天之罪,汝何以甘心情愿,出头为谋杀凶犯权宾伪证?抑如何暗通款曲,其唯独能馈给银五十两于汝?”
叶氏惊惧,见丈夫傅佚无地自厝,权宾则目目相觑。自知抵赖不成,即服罪,言道:
“民妇贪财,此皆为权外郎所教。——因民妇行为不端,有幸遇权外郎颇加赏契,便早已背着丈夫傅佚与之通好日久了。”
至此,命案已是真相大白,吴知府叠成文卷。权宾终因刁毒贪色,作恶害命,判审论死,监下重狱等候批核处决;叶氏贪利败德、轻浮淫滥,问断发配于远方。使朱念六冤屈得雪,感激涕零;王三郎引狼自害,悔不当初;傅佚家祸祛除,五味杂陈。遂一并与顾直等邻里干证释放归家,闻者无不快心,同时又对朱氏的不幸亡去,惋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