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城堞时,醉仙楼的鎏金琉璃瓦正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晕。九重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轻响,与楼内《霓裳羽衣曲》的丝竹音交缠,似在呢喃着临安城那不为人知的秘闻。
二楼天字号雅间内,临窗的鲛纱灯忽明忽暗,韩以笙晃着银叉戳向水晶盏里的金缕脍,薄如蝉翼的鱼片裹着琥珀色蜜汁,在冰雾里泛着碎玉般的光泽。
“乖乖,老罗,你快尝尝,这东西简直了!”少年鼓着腮帮含糊不清地嚷到,“要不这醉仙楼是正经招牌,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加什么东西了。”
对座的玄甲武将望着自家正狼吞虎咽的殿下,颇有些无奈。“殿下,慢些用膳,这些还可以再添的。”
“哼哼,老罗,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喔!对待人间至味,可不就该如那些老饕般大口朵颐嘛!”韩以笙唇角微翘,银匙轻敲着碗沿,玉冠束起的长发随动作扫过肩头的织金云纹。“不过这酒不怎么样,要我说的话,除了颜色好看,其他还不如青梅酒呢!”
“若是那掌柜的听到你这么说,少不得的要脸红脖子粗的争辩,到头来还得说几句什么品不得酒就别糟蹋的狠话。”听着自家殿下的点评,老罗笑着摇了摇头。
这倒也不是讥讽掌柜,被少年吐槽的酒唤作“神仙醉”,是这醉仙楼一等一的头牌,莫说在临安城了,就算是放在整个大夏,那都是首屈一指的!其色若流霞、朝暮同辉,倾杯时如融化的陈年琥珀,晨曦凝在盏心,暮色沉于杯底。更有传言,大夏诗仙江云渺曾用半阙手稿换过几壶,醉后以筷击盏,唱罢“夜赊北斗三斤光,典当银河换酒香。”便昏睡三日。
如此盛誉的酒却在少年嘴里得出了个不如青梅的评价,任谁都不能接受吧。
“是吗?可我觉得青梅酒就是一等一的好啊。”韩以笙摩挲着杯沿,青瓷冷意渗入指尖。说来也怪,自己也不过年方十四,品酒更才不足一载,可第一次喝那青梅酒时,舌尖竟泛起莫名的熟稔,就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一样。
又是一阵微风,檐角风铃刺破暮色。叮当声里,琥珀酒液晃开细纹,将锈绿的铃身折成畸长的影。少年瞳孔猛地收缩:那倒影在涟漪中暴涨千丈,铃身锈斑化作流动的银血,铃舌扭曲成贯穿天地的巨剑,就连铃铛表面的雷纹都舒展成梦中古老的咒印。
“老罗,你有没有……听过什么青铜巨像?”少年忽然扣紧瓷杯,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将杯中倒影捏得支离破碎,“我……这几日,总会梦见一尊铜像……一尊通天彻地的铜像,跪伏在一片荒芜中,一柄巨剑自颅顶钉穿至他的下颚,银色的血珠顺着撕裂的伤口不断滴落,化作密密麻麻的……”
“砰—”
楼下描金海兽屏风处,惊堂木的炸响截断了尾音。说书人枯瘦的手掌从褪色大氅里探出,三枚刻着往生咒的永乐通宝在指缝间叮当碰撞:“列位可曾听闻罗大都尉夜渡无妄海?”沙哑的嗓音穿透雕花木栏。
“话说那夜,子时三刻,正是寒鸦泣血时—”铜钱忽地掷在那沉香地板上,盏盏引魂灯的虚影竟缓缓浮现。
“墨色海水暗沉而厚重,浓稠的仿佛可以缠住北斗星杓,八百盏引魂灯笼,直挺挺的戳在海面!”说书人袖中倏地腾起磷火,青幽幽照着屏风上渐渐渗出的银锈,“那燃起幽光的灯芯,烧的竟是—活人生魄!”
……
说书人沙哑的尾音还悬在梁上,老罗笑看着正伸长脖子的少年,忽以玄铁护腕叩击青玉案,三声金石之音竟与檐角风铃共鸣,震得韩以笙筷尖冰雾簌簌而落。“殿下这梦魇倒比那八百盏引魂灯精彩。”武将执壶斟酒,琥珀色酒液在烛火里拉出细长的银丝,“不若您现掀了这鲛绡帘,给这满楼酒客说说,那青铜巨像的银血是如何化出妖物的?”
少年耳尖蓦地染上霞色,银叉“啷当“戳进玉案,“老罗,你没见过就没见过呗!我那只是……”穿堂风搅碎了话头,檐下青铜铃舌的饕餮纹正对他眉心震颤,叮铛声里,梦中那柄钉住巨像的重剑,又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您若开讲,末将定第一个掷赏钱。“老罗慢条斯理拭去案几裂纹里渗出的酒渍,酒渍蜿蜒的痕迹恰似当年雪夜——九岁的韩以笙烧得满脸通红,枕边不停呓语着什么“青铜像眼睛里在掉星星”。一向冷静到不能再冷静的武王,硬是逼着自己将好几炉上品灵丹连带着珍藏的贡品妙药全搬进寝殿,恨不得撬开世子的嘴往里灌。吓得张太医攥着银针直抖,跪着说了半柱香“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又指着天发誓保殿下无恙,这才拦住王爷摔药匣的手。
……
楼下的喝彩声如雷炸响,说书人劈开声浪的沙哑嗓音再度刺破喧嚣:“说时迟,那时快,都尉那杆玄铁蟠龙枪刚撕开血雾,百丈浪涛间骤然浮出万千冤魂手!“他枯瘦手掌凌空抓握,仿佛攥住当年那缕枪缨真火,“寒芒过处,三尺青焰自龙鳞纹路中寸寸炸开……“
“最绝的是那致命一击!“说书人眼中精光爆射,铜钱尽数甩出,咒文嗡鸣间,磅礴元力凝成幻象:“都尉佯装败退引魔头追出九里——“话音未落,幻象中忽现阎罗堂主黑袍猎猎鼓胀,袖中九面血煞幡如恶蛟出洞,“这魔头早炼化了不知多少活人血气,血幡过处海水倒卷,竟凝作百丈血蟒!“
满堂烛火毫无征兆地转作森森碧绿。“却见都尉回马枪挑碎月华成弦——“惊堂木叩响的瞬息间,幻象中蟠龙枪影与血蟒轰然相撞的刹那,“枪尖蟠龙纹竟化为实体,龙齿正衔住那阎罗堂主的心尖!”
碧火随着喝彩声渐次复明。韩以笙意犹未尽地缩回探出雕栏的身子,指尖残留着说书人幻象爆开的森冷雾气。老罗已起身抖落玄甲上的酒渍,护腕磕在青玉案上的脆响惊得少年一颤。
“掌柜的,挂账。“武将朝屏风后抛去块鎏金符牌,那物件掠过说书人尚未散尽的磷火,在暮色里划出一道流萤般的弧光。韩以笙趁机又戳了块金缕脍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急什么,那魔头不还没魂飞魄散呢......“
“魂飞魄散了,我杀的我还不知道么?”武将喉间滚出低笑,“三魂钉在镇魔塔地脉,七魄压进北海眼冰棺,阎罗堂主亲口求的形神俱灭。”
少年愣了愣,随即释然,也对嘛,堂堂霜骓骑的大都尉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才奇怪吧!
毕竟那霜骓骑可是真真正正的大夏第一骑啊!
“戌时三刻了,走吧!“老罗单手提起织锦食盒,另一掌已虚按在少年肩头,“今日巡防营换的是赵家那对孪生戟,过朱雀桥又得盘查半炷香。”
两人踩着《霓裳羽衣曲》的尾音下楼时,正遇跑堂拎着铜壶,急匆匆地从韩以笙身侧擦过,泼出的半盏残茶在檀木梯上漫出蜿蜒水痕,倒映着穹顶彩绘飞天的飘带,乍看竟似梦中青铜巨像淌落的银血。少年驻足欲辨,却被老罗玄氅翻卷的气流搅碎了光影。
醉仙楼正门的两尊椒图兽首铜灯已燃起鲛油,暖黄光晕裹住少年的织金云纹袖。他回头望时,九重飞檐下的青铜风铃早被晚风撞得偏斜,铃舌饕餮纹正对上一楼说书场中央——那里空余一张褪色蒲团,说书人不知何时已遁入后堂。
朱雀桥果然排起了车马长龙。少年掀帘盯着巡防卫翻查文牒的银枪尖,忽觉掌中微凉。低头见食盒漏出的冰雾凝在指尖,映着远处望火楼灯笼,倒是比那“神仙醉”更似琥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