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日的阳光透过老宅的木格窗棂,在堂屋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女儿周岁这天,爷爷天不亮就起来了,我听见他在堂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还有抹布擦拭桌面的沙沙声。

推开房门时,我看见八仙桌被擦得锃亮,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晃眼的光。

爷爷正弓着腰,用他那把跟随了半辈子的篾刀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把那个褪了色的染发膏铁盒端端正正摆在划痕中央。

“放这儿,必须放这儿!”爷爷固执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明川想说服他把铁盒挪到边上,说太显眼了会影响孩子的选择。

但爷爷只是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像一丛倔强的芦苇。

红绸布上摆满了各式物件:明川带来的钢笔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婆婆准备的新版人民币码得整整齐齐,会计王婶的算盘珠子被擦得油光水滑。

而那个铁盒,在这些崭新的物件中间显得格格不入,表面的划痕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像老人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

小家伙被裹在太奶奶留下的红棉袄里,像个喜庆的年画娃娃。

她摇摇晃晃地爬向红绸布时,满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看见爷爷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明川半蹲着身子,随时准备冲上去扶住女儿;

婆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那双肉嘟嘟的小手在空中犹豫地晃了晃,突然一把抓住了铁盒,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哎哟,小祖宗!”爷爷急得直跺脚,解放鞋在水泥地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等他抢过铁盒时,盒盖上已经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牙印,像几枚小小的月牙,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明川突然笑出了眼泪,他掏出手机拍照时,我看见他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拿不稳手机。

镜头里,那些新鲜的牙印和铁盒上经年的划痕重叠在一起,像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呼应,将三代人的故事紧紧联系在一起。

夕阳西下时,我们三代人漫步在油茶林间的小路上。

爷爷坚持要抱着曾孙女,虽然他的腰已经弯得像张拉满的弓,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解放鞋踩在松软的春泥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脚印里很快渗出清亮的水,映着天边绚丽的晚霞。

我挽着明川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衬衫下紧绷的肌肉。

他的鬓角不知何时新添了几根白发,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像是油茶花上凝结的蜜糖。

无人机从我们头顶掠过,发出蜜蜂般的嗡嗡声,投下的影子正好落在新修的彩虹公路上。

那条路是用欧盟项目资金修建的,路面上画着七种颜色的油茶花图案,在夕阳下鲜艳夺目。

爷爷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面笑着说:“看,像不像你小时候打翻的颜料盒?”

他的笑声惊起了林间的鸟雀,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里,女儿手中的铁盒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为这温馨的时刻伴奏。

“看!”明川突然指向天空。

无人机正在空中排出“100”的数字,这是合作社第一百批出口订单的纪念。

夕阳的余晖把无人机染成了金色,像一串悬浮在空中的星星。

女儿在爷爷怀里咯咯直笑,小手不停地挥舞着铁盒,金属碰撞的声音惊飞了更多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山峦。

爷爷突然红了眼眶,他低头对怀里的曾孙女轻声说:“你太奶奶要是能看到...”

话没说完,一滴泪珠砸在铁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明川悄悄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个珍贵的瞬间——老人斑白的两鬓,婴儿红润的脸蛋,还有那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铁盒,都在暮色中泛着温柔的光晕,像是被时光温柔抚摸过的珍宝。

回到老宅,爷爷从樟木箱底小心翼翼地翻出一本相册。

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边角处磨出了毛边,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

他颤抖的手指慢慢翻开第一页,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映入眼帘: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给油茶树浇水,身后的村庄刚刚通电,电线杆上的麻雀排成一排,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爷爷把今天的抓周照放在旁边,两张照片隔着三十年的光阴静静对望。

铁盒就摆在相册旁边,台灯柔和的光线下,盒盖上的牙印清晰可见,像是给这段传承盖上的独特印章。

明川突然惊讶地发现,两张照片里的铁盒都在——一张在女孩身后的窗台上,落满灰尘却依然醒目;一张在婴儿的手中,被咬出了新鲜的痕迹。

夜深人静时,女儿终于在我怀里睡熟,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铁盒的一角。

我轻轻掰开她柔软的手指,发现铁盒里多了张纸条。

爷爷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等重孙女出嫁时,把这个给她当嫁妆。”

纸条下面压着一颗油茶籽,已经冒出了嫩白的小芽,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条小小的舌头,正试探着想要品尝这个世界的美好。

窗外的油茶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踮着脚尖给树苗浇水,身后是爷爷欣慰的笑容。

而此刻怀中的女儿,正用她新长的乳牙,在家族的记忆上留下新的印记。

铁盒静静地躺在床头,那些划痕、牙印和即将绽放的新芽,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传承的故事,就像窗外的油茶树,年年岁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