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信用社的贷款合同上,我的签名洇出了汗渍。

五沓百元钞票用银行封条扎着,摆在信贷主任的玻璃茶几上,像块方方正正的金砖。

爷爷的拇指印挨着我的签名,印泥红得刺眼,像刚挤出的山楂汁。

“油茶苗从湖南拉来的,三年挂果。”我指着规划图上的等高线,向围观的村民解释。

老支书蹲在田埂抽烟,烟头在“生态农业示范基地”的铜牌上烫了个黑点。

爷爷始终没说话,只是把承包荒山的合同折成方块,塞进染发膏铁盒。

寒潮来得比天气预报早了半个月。

我正在苗圃绑防冻草帘,手机突然收到霜冻红色预警。

油茶苗的嫩叶还泛着鹅黄,像群刚换牙的孩子张着嘴。

爷爷连夜带人点起防霜烟堆,浓烟熏得月亮都起了毛边。

黎明时分,我扒开结冰的草帘——三百亩油茶苗全成了冰雕。

叶脉里的冰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

技术员蹲在地头扒拉冻土:“根系全冻坏了,开春都得烂。”

腊月二十三,讨债的人踩着祭灶的鞭炮屑来了。

为首的穿着皮夹克,皮鞋尖在门槛上蹭了蹭:“大学生种地?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带来的两个小伙堵着大门,把爷爷腌的腊肉一条条摘下来掂量。

爷爷的篾刀钉在门框上,刀柄缠着的红布条直抖。

我翻出铁盒里的合同,指着不可抗力条款。

皮夹克突然笑了,露出镶金的犬齿:“白纸黑字写着担保人呢。”

他指尖戳在爷爷的指印上,那团红色突然变得像冻伤的皮肤。

黄牛被牵走那天,爷爷在牛角上系了红绸。

这头陪了他十二年的老伙计,临走还回头舔了舔他掌心的盐。

牛贩子数钱的动作很慢,故意让钞票发出脆响。

爷爷突然夺过钱砸向皮夹克:“数清楚!连本带利四万八!”

剩下的两千窟窿,是卖粮填上的。

粮站的磅秤做了手脚,爷爷抄起铁锹要砸,被我死死抱住。

回家的路上,他肩头落着层米糠,像提前老了十岁。

路过荒山时,油茶苗的残枝正被村民当柴火砍,断裂声像在啃冻硬的馍。

除夕夜,爷爷突然从床底拖出个陶罐。

罐里埋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裹在油纸包里。

他把通知书摊在膝头抚平,指着专业名称说:“电子工程...该去修收音机的。”

染发膏铁盒重新出现在供桌上,里面装着冻死的油茶苗标本、撕碎的合同、还有张泛黄的图纸——是爷爷年轻时设计的山地灌溉系统。

我泡了两碗方便面,热气糊在窗上,融化了外面贴的法院传单。

开春时,荒山被邻村承包种了速生桉。

树苗下地那天,爷爷在田埂捡了根断苗回来,削成教鞭模样:“从头教你怎么选苗。”

断口处渗出的树脂,在夕阳下像颗将落未落的泪。

县公证处的印泥盒结了层硬壳,工作人员用回形针挑开时,碎屑落在抵押合同上像血痂。

爷爷的拇指在印泥里碾了三圈,按在房契上时,我听见他指关节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

“陈家祖屋,光绪二十三年建的。”公证员推着老花镜念评估报告,“瓦当是太平天国时期的。”

爷爷突然抽回手,在裤管上蹭掉多余的红印:“少算了两根金丝楠木梁。”

债主们堵在堂屋抽红塔山,烟灰缸里堆满“中华”的过滤嘴。

爷爷从樟木箱底抽出个布包,抖落出1978年的生产队账本:“看看!当年说我搞包产到户是资本主义尾巴!”

发黄的账本上,铅笔字迹已经晕染。

他枯瘦的手指戳着某页粮产数字:“赔光三百斤稻种那年,谁想得到后来能打万斤粮?”

窗外的泡桐花落进茶碗,漂浮如当年撒在责任田里的第一把化肥。

债主们走后,爷爷搬来梯子够祠堂匾额。

那块“耕读传家”的楠木匾,四个烫金字里藏着曾祖父的牙印——光绪末年闹饥荒,他啃匾上的金粉充饥。

“先押这个。”匾额卸下时惊飞一窝燕子,羽毛混着陈年蛛网落在我们肩上。

爷爷突然剧烈咳嗽,痰里带着血丝,被他用包印泥的油纸飞快裹住。

信用社的利息通知单在煤油灯下滋滋作响。

爷爷的算盘珠子上还沾着猪油,拨到第三档时突然散架,檀木珠子滚了满地。

他蹲着捡拾的身影,像在田里拾麦穗的饥荒年月。

“教你打算盘。”他忽然把算盘框往我面前一推,“横梁代表淮河,上珠是旱地,下珠是水田。”

残缺的珠子在桌面上排成等高线,恰似我们承包的荒山地形。

黎明时分,爷爷从灶膛扒出个铁皮盒。

不是装染发膏的那个,而是当年生产队的记工分铁盒。

盒里躺着张1979年的奖状,印着“包产到户先进分子”,盖有县革委会的章。

“赌输了不丢人。”他把奖状折成纸飞机,掷向院里的泡桐树。

飞机卡在树杈间,晨雾中像片倔强的新叶。

第一缕阳光穿过纸飞机时,我听见他磨起了篾刀——声音比往常更响,惊得偷食的麻雀冲天而起。

那年夏天的热浪把柏油路都烤出了油。

我们家那台老式球面显示器在八仙桌上嗡嗡作响,像只垂死挣扎的秋蝉。

我第三次输入淘宝注册验证码时,额头滴下的汗珠把“KPRG”糊成了“KPR6”,屏幕上的错误提示刺得眼睛生疼。

爷爷蹲在褪了色的红漆门槛上,篾刀在青竹上游走。

刀锋与竹纤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脖颈流下,在洗得发白的蓝布汗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试试这个。”他突然起身,递来一块还带着青皮的弧形竹片。

竹片表面泛着新鲜的光泽,边缘处能看到细密的纤维纹理。

当竹片落在回车键上的瞬间,一只在窗台打盹的斑鸠惊起,翅膀掀起的灰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那声“咔嗒”清脆得让人心头一颤,比机械键盘的声响更通透,像是从远处竹林深处传来的回响。

爷爷粗糙的拇指在竹片上摩挲,留下几道汗渍的痕迹:“听这声儿,比塑料的强多了。”

三天后,“竹韵坊”淘宝店铺上线了第一款商品。

爷爷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染发膏铁盒被清空,里面整齐地码着十片精心打磨的竹键帽。

每片键帽背面都用铅笔标着序号,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翻出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中山装,浆洗得发硬的衣领磨得后颈发红。

在镇网吧门口,他像当年走村串户卖竹篾筐那样,给每个出来抽烟的网瘾少年递竹片:“大学生做的,不卡键。”

阳光穿过他骨节粗大的指缝,在竹纹上投下流动的光斑,那些天然的纹理仿佛在诉说着山野的故事。

网吧里的小年轻们起初只是好奇地把玩,直到有个染着黄毛的小伙突然惊呼:“卧槽,这手感绝了!”

他疯狂地敲击着加装了竹键帽的空格键,清脆的“咔嗒”声在网吧里格外醒耳。

爷爷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

他悄悄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小本子,记下了那些年轻人的建议:“要带原木香的”“边缘再圆润些”“能不能刻个熊猫图案”。

染发膏铁盒里的竹键帽越来越少,小本子上的字迹却越来越密。

傍晚回家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爷爷突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最后一个竹键帽,轻轻按在我的掌心:“留着,这是001号。”

竹片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竹子的清香。

第一笔订单来自上海,二十套竹制鼠标垫。

快递员骑着红色摩托进村时,爷爷正用火钳给包装盒烫火漆印。

他眯着眼核对面单,突然拽住快递员的袖口:“慢着!”

算盘珠子在青石板上蹦跳,他枯瘦的手指拨得飞快:“陆运改空运,每单补你两块四。”

我们在祠堂外墙刷了“竹韵电商基地”六个大红字,油漆盖住了“农业学大寨”的旧标语。

村里二十来个闲散青年被分成三班:削竹组跟着爷爷学弧形打磨,包装组由我教气泡膜缠法,客服组守着村委那台老式电话,用带着皖南口音的普通话重复:“亲,包邮哦。”

爷爷的中山装口袋里,染发膏铁盒装着当天的订单小票,被体温焐得发烫。

2006年寒冬,竹制笔记本托架突然爆单。

爷爷带着青壮年连夜进山,砍竹的声响惊醒了整片毛竹林。

新鲜竹汁把积雪染成淡绿色,在月光下像流淌的翡翠。

我们在祠堂通宵赶工,祖宗牌位暂时挪到谷仓,换上了马云的打印照片——那是从《中国企业家》杂志上剪下来的。

“这比大包干带劲!”爷爷把支付宝到账提醒设成诺基亚铃声,每次“恭喜发财”的旋律响起,他就往铁盒里投颗竹米。

那盒子现在装着我们的“公司章程”,写在撕下来的农历背面,字迹被竹屑磨得有些模糊。

有天深夜,我发现他偷偷在铁盒底层垫了张纸——是2003年我被拒的求职简历。

2007年清明,小楼奠基那天来了县电视台的人。

爷爷坚持要行传统上梁礼,红绸裹着的主梁上,他用篾刀刻了道函数曲线。

当起重机吊起钢化玻璃幕墙时,我瞥见他往混凝土里塞了三个物件:半块银镯、空了的染发膏铁盒,还有那张泛黄的失业证明。

落成宴摆了三十桌流水席,从新楼台阶一直铺到晒谷场。

爷爷穿着我买的报喜鸟西装,却固执地打着赤脚——他脚底板还留着荒山冻伤的疤。

酒过三巡,他突然搬出那台死机的旧电脑,用我们最早做的竹键盘,敲出了“共同富裕”四个大字。

投影在新刷的白墙上,每个字都跳动着竹纤维的纹路。

小楼顶层设了间“创业博物馆”。

玻璃展柜正中,那个染发膏铁盒作为001号展品,旁边摆着爷爷的篾刀和我的学位证。

参观者总好奇铁盒里装什么,我偶尔会打开给他们看——五颗不同年份的竹米,按发芽顺序排列在支付宝账单上,像一串省略号。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发现爷爷蹲在展柜前。

月光穿过玻璃,在他白发上镀了层霜。他正往铁盒里塞新刻的竹片,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二维码图案。

“扫扫看?”他笑得像当年第一次看见淘宝页面。

手机识别出来的,是1978年大包干按手印的老照片,背景里那面墙,正是如今挂着“竹韵电商”招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