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县人大选举公示栏前,我的证件照被泼了道酱油渍。

那褐色的污迹像条丑陋的蜈蚣,顺着“油茶合作社社长”的职务说明往下爬,最后在“女性”两个字上凝成个油亮的疙瘩。

我伸手想擦,却发现那油渍已经渗进了相纸纤维,指腹传来的触感又黏又腻,像是摸到了某种不愿承认的现实。

周明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照片。

阳光透过他修长的手指,在公示栏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注意到他西装内袋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灌红墨水批改材料,一支灌蓝墨水写《公司法》笔记。

两支笔的笔帽上都刻着字,红笔是“公正”,蓝笔是“平等”,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会议室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汗臭混合的气味。

络腮胡委员的搪瓷缸在枣木桌面上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缸底在桌面上留下个月牙形的白印。

那搪瓷缸身上的“先进工作者”金字已经斑驳,边缘处还缺了个小口,露出里面发黑的铁皮。

“妇女主任到头了。”他说话时,嘴角的胡须上沾着茶叶末,“修路招标这些事,还得爷们把关。”

他的袖口沾着食堂的猪油,随着他挥舞的手臂,那些油渍正在我递交的《乡村道路硬化提案》上晕开,把预算表上的数字糊成了一片油汪汪的沼泽。

我盯着那片油渍,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劝我进纺织厂的班主任,她用的也是这种印着“三八红旗手”的搪瓷缸,缸底还留着道裂缝,就像她现在的人生——听说她去年退休时,还是独身一人,住在学校分配的筒子楼里。

会议室的老式挂钟突然敲了十二下,沉闷的钟声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

络腮胡委员起身时,宽大的裤管带倒了茶杯,茶水在提案上漫漶成一片湖泊。

周明川眼疾手快,立即掏出那支蓝钢笔,在浸湿的纸页上重新誊抄关键数据。

他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一笔一划都透着法律人的严谨,让我想起大学时图书馆里那些烫金封面的法律条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村口的老槐树下,反对派支起了麻将桌。

青石板桌面被磨得发亮,麻将牌垒成的“长城”蜿蜒曲折,像极了我们村那些需要修缮的坑洼道路。

爷爷提着刚熏好的腊肉经过时,故意把晾肉的竹竿往地上一杵,震得牌桌上的“發”字牌跳了三跳。

“尝尝我家丫头腌的!”他掀开油纸包,金黄色的腊肉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肥瘦相间的纹路里,嵌着几粒他特调的花椒——去年油茶滞销时,正是这几个麻将客最先压价。

现在他们嚼着腊肉,腮帮子鼓得像囤积居奇的仓鼠,油腻的手指在麻将牌上留下一个个指纹。

祠堂里,周明川的笔记本电脑支在供桌上,成了临时办公室。

投影仪的光束穿过香炉的袅袅青烟,将《招标投标法》第32条投射在祖宗牌位上。

那些烫金的牌位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仿佛先人们也在聆听现代法律的条文。

我站在暗处,看着光束里飞舞的尘埃,恍惚间仿佛看见爷爷偷偷塞给反对派的腊肉礼盒——红绳系着的不仅是年货,更是他纵横乡里几十年的处世智慧。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惊醒了我的思绪。

选举日那天,大雪封山。

爷爷天不亮就烧旺了祠堂的老灶台,铁锅里煮着各家各户送来的冻饺子。

蒸汽在梁柱间缭绕,把毛主席像熏得朦胧,画像下方“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标语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别着人大代表徽章挨家挨户拉选票时,金属表面映着灶火,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烙在每个进门取暖的村民眼底。

有个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啊,你爷爷当年带着大伙儿分田到户,现在你又来给咱修路,你们爷孙俩都是好样的。”

她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却温暖得让人想哭。

唱票进行到第107张时,络腮胡委员突然夺过话筒:“女人当家,房子要塌!”

他的声音通过劣质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声。

爷爷从灶膛抽出根烧红的柴火,往他脚边一掷,火星在青石板上溅出个五角星。

“塌不了,”老人声音比北风还利,“我孙女砌的灶台经得起八级地震。”

火星溅到我的提案上,把“道路验收标准”一行烧出焦黑的边框——那形状恰似当年他抵押房契时的签名轮廓。

周明川趁机举起《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投影仪将法条投射在祠堂的白墙上,金色的文字像道华丽的画框,把烧焦的提案裱成了历史文物。

开工典礼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爷爷执意用老灶台拆下的青砖铺第一米路基。

那些被灶火熏黑的砖块,每一块都浸透了三十年的油烟和人味,砖缝里还嵌着陈年的饭粒和菜渣。

周明川捧着GPS定位仪站在雨里,冻得发红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跳动的经纬度坐标正与三十年前大包干分地的界石神奇重合。

反对派站在远处嚼着腊肉围观,不时交头接耳。

我瞥见爷爷往搅拌机里倒了瓢井水——正是当年络腮胡委员摔碎的搪瓷缸舀过的那口井。

水泥浆沿着标线流淌,像条正在蜕皮的青蛇,在细雨中泛着青灰色的光。

老支书突然掏出个红包想塞给施工队长,被爷爷一把拦住:“使不得!这路要吃得百年香火。”

老人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新路通车那天,阳光格外灿烂。

合作社的榨油机沿着崭新的柏油路缓缓驶出大山,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爷爷在村口立了块石碑,请村里的老石匠刻上“灶台路”三个大字。

落款处除了日期,还刻着个小小的铁盒图案——里面装着他从反对派那里回收的腊肉签子,如今成了人大代表联系选民的凭证。

每当有车辆驶过,石碑就会微微震动,仿佛那个陪伴我们多年的染发膏铁盒又在共鸣。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石碑旁,看着蜿蜒向远方的道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改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就像这条路上铺着的,不仅是水泥和石子,还有爷爷那一辈人的坚守和我们这一代人的突破。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来到祠堂。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供桌上,爷爷的染发膏铁盒静静地躺着,盒盖微微打开,露出里面珍藏的腊肉签子和一张折叠得很小的选票。

我轻轻抚摸着铁盒冰凉的表面,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周明川,他手里拿着新修订的《村民自治条例》,眼镜片上反射着月光。

“路修好了,”他说,“但真正的改变才刚刚开始。”

我点点头,看向祠堂外那条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道路,它像一条纽带,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就像这个铁盒里装着的,不仅是过去的记忆,更是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