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告示

崔陇傅走出地牢时，日头已经开始西落。

他站在石阶上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地牢里那股腐朽的血腥味从肺里彻底挤出去。

“大人？”

身旁的亲兵恭恭敬敬地递上毛巾。

他接过擦了擦手，紧接着将毛巾整个搭在脸上。

一片黑暗中，赵立那双宁折不弯的眼睛却一直在脑海中晃动。

崔陇傅想起自己刚入伍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一直相信着军人的荣耀，保疆卫国，守卫百姓。

当他被余近看中从边军调入玄虎军之时，他是那样的兴奋。

他以为自己的实力与才华终于被人发掘，他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也能成为名震大夏的将军。

但一切不过是虚妄。

在余近的眼中，他不过是挑了一只剑法不错的狗崽子，负责帮他叼回狩猎的血肉罢了。

他也曾反抗过，也曾拒绝过余近劫掠村落的命令。

换来的是身边亲卫悉数处死，自己如同一只死狗般被踩在脚下。

从那以后，崔陇傅开始用‘军令如山’来麻痹自己。

回到营帐的路上，几个士兵正拖着具尸体经过。

草席下露出半截青紫色的脚踝，脚趾缝里还沾着泥巴。

崔陇傅脚步微顿，接着再大步走回营帐。

帐帘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一拳砸在立柱上。

木屑扎进皮肉，鲜血顺着木柱纹路缓缓流下。

亲兵们对视一眼，识趣地退到帐外。

崔陇傅抬头望向铜镜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将领。

镜中人眼角已有细纹。

十年前那个在演武场立誓要保境安民的青年，如今手上沾的血比敌人还多。

“报——”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玄乎军士兵急匆匆的走到崔陇傅耳边低语起来。

“余大将军派来接替韩厉的人来了。”

“是谁？”

“是。。。陈参军。。。”

崔陇傅瞳孔微缩。

陈望。

余近麾下最阴毒的‘笑面虎’。

表面挂着参军的虚职，实则是余近安插在各营的监军头子。

此人最擅长的便是用那张堆满假笑的脸捅人软刀子，军中不少还算有良心的将士人头落地，都是因他递的‘小报告’。

光是近半年，陈望便上报了粮草官私藏军粮，骑兵营有人私通黎教，更是用一纸密信让韩厉不少亲信全部下了大狱。

尽管崔陇傅倒也乐意见得他们狗咬狗，但如今韩厉刚死，这条毒蛇就被派来接管防务。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大人要见他吗？”

亲兵声音压得极低，隐隐还有些担忧。

陈望拥有监察权，能过问崔陇傅的决策，此刻突然造访，八成与地牢里那个硬骨头有关。

“请他进来吧。”

崔陇傅思索片刻，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

作为余近的亲信，陈望代表的是余近意志的延伸，自然不能不见。

很快，脚步声渐渐清晰，帐帘掀起时带进一缕微风。

陈望披着玄色大氅逆光而立，腰间新配的镶金玉佩晃得崔陇傅直皱眉头。

“崔大人别来无恙啊。”

陈望一进来便躬身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哪里哪里，陈参将也别来无恙啊，不知此次前来，所谓何事呢？”

崔陇傅示意亲兵看茶，起来邀请陈望坐下，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反问道。

“嗨呀，余大将军常夸您治军有方，这不特意派我来跟着学学。”陈望环视营帐，目光在染血的立柱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顺便。。。接管幽州城驻地的军务。”

“哦？我怎么没有听说有这回事？”

“崔大人可是不相信小弟了？”

听到崔陇傅的质疑，陈望也不见恼色，依旧笑眯眯的望着对方。

崔陇傅也不做声，一脸平淡的盯着陈望眼角堆起的褶子。

好像被揉皱的破布。

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哪里的话，我自然是信的，陈参将切勿放在心上。”

亲兵这时走近，将茶盏递到陈望跟前，他接过茶盏却不饮，反而是拿在手中轻轻把玩起来。

“听说崔大人昨日亲自审了个黎教逆贼？这等琐事何必劳您大驾。。。”

“陈参将消息倒是灵通。”崔陇傅端起茶盏吹开茶沫，轻声开口，“不过是例行查问，莫非陈参将也要向上报上一报？”

“不敢不敢。”陈望突然倾身向前，饶有兴致的望向崔陇傅，“就是好奇，这种逆贼按律当斩立决，崔大人为何留他性命？”

炉上茶汤沸腾，白雾瞬间模糊了两人的表情。

崔陇傅放下茶盏，瓷盏与桌案相撞发出脆响：“韩厉死后，幽州事务暂由本将代管。如此发问，陈参军怕不是有所异议？”

“岂敢岂敢。”

“只不过是余大将军近日收到密报。。。”说到这里，陈望故意顿了顿，“听说那李覆舟好像十分在意这名逆贼。”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崔陇傅心中默默盘算着陈望话中的含义。

拿余近给他施压，这是想在完全接手驻地军务前给他一个下马威啊。

“本将自有计较。”

“不劳陈参军费心。”

沉默良久，崔陇傅的声音沉了几度。

“崔大人莫要见怪，本人不过是提点些建议罢了，崔大人自行决定便可。”

陈望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紧接着便要起身告辞。

大氅掀起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那盏烛灯。

崔陇傅站在突然昏暗的营帐里，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大人？”亲兵探头进来，“要备晚膳吗？”

崔陇傅摆摆手，盯着陈望搁在桌上一口没喝的茶水出神。

他忽然想起赵立被铁链磨破的手腕。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本应是握长矛保家卫国的。。。

他眼睛突然亮起来。

“来人！”崔陇傅抓起桌上的纸笔，快速的写着什么，“将这份告示贴到幽州城内！”

。。。

李覆舟此时正蹲在玄虎军驻地对面的小巷中，反复观察着其中的动向。

“动作快点！”

突然传来呵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两个士兵扛着卷宣纸匆匆走过，腋下还夹着浆糊桶。

士兵们将宣纸贴在驻地外的告示栏上，紧接着又急匆匆的向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待脚步声远去，李覆舟立马开启【劫后余烬】，灰白视界里，告示的内容清晰可见。

【告幽州军民知：明日午时于校场斩决黎教逆贼赵立，以儆效尤。此贼系扬州军叛卒，现年二十八岁，身长七尺，面有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