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将就。
对于朱温来说,寻找有趣的世界,才能解决人生的乏味。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值得把性命放到风口浪尖上去赌。
朱温藏身于草丛当中,紧攥手中的长刀,眼露精光,环顾着这处令他感到有趣的战场。
战场上尘沙飞扬,两方人马厮杀正酣。
辚辚的车轮声与此起彼伏的萧萧马鸣混杂在一起,土壤被官兵和义军的血液浸染成暗红色,密密麻麻的人群冲杀嘶喊不休。
成千上万的战士聚集在这处平野之上。几波如飞蝗般的箭雨之后,骑士们身着明光铠,端平马槊,冲锋向前。
官军将义军战阵撕开一个缺口,后面的人迅速补上,长枪对捅,作战烈度猛然升级。
兵器激撞,火星纷飞,每一刻都有人如镰刀下的麦子般倒伏。
前线最胶着之处,官军隐隐占据了上风。
义军整体逐渐后退,败军之象已显。
但义军中军大纛依然不动如山。
军阵中心,队列严整,旌旗飘扬。众义军将士簇拥一位金甲男子,他们意态沉着,似乎并不担心己方会失败。
朱温蹙眉站起,若非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帮官军。
一群酒囊饭袋坐在高高的庙堂上,实在让朱温感到恶心反胃。
朱温第三次抬眼望去,不知何时,一队士兵推着大车踏入了战场,车上放着一口口大箱子。
箱子纷纷开启,漫天的金银财货在天空中飘洒,光芒夺目。
瞧上去,义军已拿出了他们的盘外招。
官兵攻势为之一滞。
少量官兵乱了节奏,去捡掉落的金银。
几名将校大声斥责道:“不要捡!”
“继续进攻!”
“停者死!!”
然而收效甚微,时间过去,大队的官兵无心厮杀,纷纷去拾取财货,纵使督战队用刀砍杀也是无济于事,义军如潮水般上涌。
顷刻间,攻守异形。
早在见到大木箱出现时,朱温便立刻做出决定。
朱温探手囊中,掷出一支带骨哨的响箭,呼出自己的部下。
不久,一队人马从树林川流而出,在平野上摆出阵势,刀枪如林,扔掉旌旗,全力冲锋。
朱温疾驰于队列最前,提刀怒吼:“杀尽官军!”
当带着尘沙的风扑打上朱温的面颊,他只觉胸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朱温自少时起,已经在黄淮间的平原上驰骋了十年,从一个小小游侠,到现在手握一寨兵马的土兵领袖。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惨烈诱人的战场。
千余部众紧随其后,同声大喝:“杀尽官军!”
正在此时,一队飞骑踏出激荡的烟尘,由高阪驰下。
他们本是官军主帅埋伏好的别动队,却和乱入战场的朱温撞在了一起。
不如说,发觉这支部队存在时,朱温便将拦截他们作为了己军第一要务。
惊变令大批士兵惊讶望去,身着金甲的男子亦闻声打量领头的朱温。
朱温一声令下,大部分战士下马,结成盾阵,以刀枪抵挡本欲冲下高坡,袭击义军侧翼的官军飞骑。
他们本来居高临下,却尚未将冲锋威力发挥出来,便被列阵高坡半道的朱温军阻滞。
官兵和义军都已战到人疲马乏,官军主帅奇兵被人拦截,勃然大怒,只能率领亲兵,躬自搏战。
金甲男子嗔目暴喝一声,掣刀向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朱温趁敌军骑兵被本营盾阵阻拦,策马自侧翼迂回杀入,在队列中顷刻拉出一道血泊的切口。
如潮水般的敌人向他猛扑而来,似要将他淹没。
朱温未曾想到反击如此凌厉,一时有些左支右绌,一道枪锋自他脖颈边划过,擦出一条鲜血涔涔的创口。
然而这种刀尖上跳舞的生死杀场,越发激出了了朱温的血勇和杀性。他暴喝一声,借着疼痛激发体能,一刀斫断刺伤他的骑士枪杆,顺势拍马直前,于电光火石间将对手斩于马下。
朱温横勇怒啸,鼓起余威,将围攻他的骑士逼得纷纷退避开去,如入无人之境。
将是兵胆,兵乃将威。朱温部下见头领如此骁勇,士气大振,欢呼如浪涛不绝,跟着朱温奋勇冲杀,顷刻将敌队从中截成两段。
惊骇下,敌骑队将冷汗透背而出,调转马头就跑。
朱温马快人狠,连杀六名亲兵。
见骑兵首领就要跑远,朱温提起一根夺来的马槊,蓄力向前投去。
骑兵首领惊恐之下拨马闪避,却因此慢了前冲之势,被朱温骤马扬刀赶上,一刀挥下首级,尸身直直栽倒在地,身下的坐骑还在向前跑。
这队官军骑兵领袖被杀,顿时陷入一片慌乱,在朱温部下的箭雨中作鸟兽散。
朱温将骑兵首领的首级提在手里,驰马而回。
几千道目光刷地集中在一起,朱温微微喘气,神色从容。
他此前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碧光冲天而起,这时骋目望去,果然瞧见金甲男子手中也擎着一颗首级,正是官军大帅。
官兵胆气丧尽,纷然逃命而去,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
义军并不多作追杀,在金甲男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理残敌,打扫战场。
大局已定,朱温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清了清嗓子:“芒砀山游侠朱温,求见盐帅。”
对面士兵们目光投向朱温,在阵内窃窃私语。
“这小子看着清瘦,力气还不小。”
“该是来投我们的,这个时候,也是难得。”
朱温部众伤亡很小,云集在朱温背后,不言不语。
军中尚有低低的议论,但重重的一声咳嗽声起,顿令军列中一片鸦雀无声。
草军主帅自阵中迤迤然踱步出来。
草军,是这支在大唐横行两三载义军的名字。
男人目光投向朱温,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灿烂如星辰,越显得魅力四射,然而三军将士却一个个心惊胆寒,大气都不敢出。
周遭气氛变化,朱温仿佛没有察觉。
不等男子说话,朱温正了正色,道:“黄巢大帅起义兵,本为天下,小子朱温,特来投效。”
“盐帅”黄巢,以贩盐起家,文武双全,起兵以前,已是江湖上的宗师级人物。方才他用于诱敌的车辆,便是盐帮用于装盐的大车。
义军群雄神色微动。
黄巢威严迫人,能敢和他目光直视,还能条理清楚说话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这小子实在有些气魄。
黄巢并未回话,只以令人捉摸不透的深邃眼神瞧着他。
朱温心一横,不若将筹码都压上。
于是翻身下马:“小子知道义军如今资粮欠乏,特备金珠数车,粮草一囷,就在不远的树林中,作为觐见黄大帅的见面礼。”
“更有部众千余人,愿为义师赴汤蹈火。”
黄巢仍看着朱温,数息后,才缓缓开口,询问了朱温的身份来历,然后瞧着朱温背后的部众。
看了几眼,黄巢悠然道:“兵源太差,当散去大半,留五百人效力即可。”
朱温神色微变,心道:“小爷为调教他们,可费了不少心血,官府也曾几次吃他们苦头。黄老头怎能说不可用者占到泰半?”
“不服气吗?”
朱温干脆不理,只淡淡然与黄巢目光相接,不卑不亢。
黄巢轻抚颔上短短的胡须:“这些日子,我军与官军连番激战,粮草消耗甚大,的确急需物资。”
“小子今日投奔,自然是要解盐帅燃眉之急。”
黄巢只是微笑,意味深长道:“你出现的时机很是巧妙。”
朱温瞳孔骤然收缩,旋即恢复正常:“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黄巢不语,面色阴晴不定。
朱温知道,自己坐山观虎斗的心思,黄巢已了然于心。
咬咬牙,朱温决然道:“久闻黄帅盛名,见面才知,并没有收揽天下奇才的雅量。既如此,弟兄们且把物资留下,咱们回山寨去,与黄帅之间,有缘再会!”
说完,牵住马匹,做出要上马的势头。
草军众将士见朱温以奇才自居,不由觉得这小子未免狂妄。
“奇才?你虽给咱们做了点事儿,又岂能当得起……”
一名草军将官出言斥责朱温,却被黄巢拊掌大笑打断:“好,好得很。留下罢,小子!”
点到为止后,黄巢瞥了眼朱温腰间的刀,淡淡道:“来人,取刀来!”
听到黄巢吩咐,身旁两员卫士马上抬出一口黑檀木盒,从中起出一柄无鞘长刀,奉到黄巢掌中。此刀下为大环,以缠龙为之,其首鸟形,刀锋殷红似血,森然欲噬人,刀背上刻有铭文,上面用隶书写着“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八个字。
黄巢姿貌雄杰,不怒自威,再擎着这一口凶刀,威风更是直冲天际。
“好男儿当配好刀。”
宝刀呛啷一声,坠在身侧一块坚石之上,激起火星迸溅,竟然入石数寸,嵌在其中。
一声断喝在耳旁如奔雷炸响。
“小儿辈何不取刀!”
朱温弯腰去拾,只觉卡在石中的宝刀似有干钧之重,他从中起刀,仿佛要拔起一棵参天大树。
他心中发狠,咬住牙关,双足踏紧大地,腰间霍然发力。
突然间朱温觉着手底一轻,眼神骤亮,宝刀已经稳稳攥在他掌中。
黄巢道:“单手之力起出此刀,有点斤两。”
朱温将宝刀用绸子裹了背在背后,深深一拜,表情竭力保持着从容:“愿为黄帅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生死无惧。”
心道:头回见面,便以如此神兵相赠,此人气魄极大,看来真是值得投效的明主。
黄巢悠悠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今后,你我便是义军袍泽。”
“用此刀者,日夜饱受刀中杀气折磨。历代龙雀宿主,不是在折磨中自尽身亡,便是在痛苦中堕落成魔头。但本帅相信,此刀你足以驾驭!”
“尔资质上佳,也不缺乏搏命的勇气。这腐朽的大唐天下,要靠你我之辈来改变。”
压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心田的轻松和欣喜。
朱温发现,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将他的后背打得一片湿透,沾染重衫。
他心中却被激荡的兴奋所充斥。
从小,他就如同仰望天穹的水中之鱼,呆呆地凝视着那云朵上霞光万丈的世界。那里有风虎云龙,辰宿列张。
但这大唐,是门阀、公卿、藩镇、牙兵的天下。他们把持着云朵之上的世界,斩断了天梯,隔绝了寒民子弟地天通的道路。
如果不是天生的名门血脉,再有才智的青年人,也只能埋没在草莽的池泽当中。
对于从小自命不凡的朱温而言,想要一跃化龙。
今天就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唐祚已衰,天下板荡。群雄逐鹿,为时不远。
新的世界将在烈火中诞生,论有趣的事情,什么能超过此?
朱温胸中燃烧的野心,已令他构想起自己去构建那个新世界的具体情状。
革鼎世代,手掌权柄,执剑书写如画江山。
男儿在世,如此方惬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