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外斩河边的枪声

2月18日,雨住风停,我们迎着早春的晨曦,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战斗。

昨晚派往指挥连的一个班7人,完成任务后于早晨8点归队,带回来一个失利的消息:早晨7点,我师穿插部队进至周登以南、岳山以西地区时受阻。该团3营奉命向拦路的越军防御支撑点387高地发起进攻,遭到据险扼守的越军凶猛火力的突然袭击,部队措手不及,损失不小。此战也暴露出我军步兵装备的56式半自动步枪,与越军使用的56式冲锋枪(也是中国大量援助)对决时火力稍弱,吃亏不小。

早晨8点多钟,全连随师前指直属队的各部队,出村沿外斩河向南走了几百米,又按照指示在河边停了下来。越南北部的外斩河大约30米宽,清澈的河水不深,河岸的竹林和杂草便于隐蔽部队。连队便在河边竹林里待命。

这里的地势比较平坦,左面是外斩河,河的对岸横卧着一座几百米长的小山丘,树木稀疏。我们到达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些荷枪实弹的步兵战友还在上面搜巡清山,偶尔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右面的碎石公路上,各种运输车辆和火炮往返穿梭,部队和支前民工来来往往,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

第39师所在战区夹在黄连山与红河之间的丘陵地带,山谷有茂密的常绿树,山上荆棘丛生、灌木遍地。山的阳坡茅草通常在2米左右,难以通视。这一地域河多路少,除红河外,还有外斩河、外约姆河等较大的河流,支流和小溪更是交织如网。公路主要有两条,山间小路婉如迷宫,地形十分复杂。加之气候多变,雾大雨多,居民稀少,语言不通,给我们有线电线路架设带来极大的困难。

从进入战场的第一天下午开始,连队各个架线班便克服各种困难,按照上级指令建立起了野战电话网。战时的有线电通信保障设计思路是:以先作战主要方向、后次要方向的顺序和先沟通、后整修的程序逐步展开和不断加强的办法实施。

架线时架线兵一般不单独行动,各条线路通常以班为单位,分为两至三个小组协同作业。既要胆大心细,又要谨慎小心。因为除了大路小道,甚至路边的树林和草丛,或者在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埋有地雷或挖有布满竹尖的陷阱。

架通线路后,还要派出维护组就地选择适当地点,装设电话单机定时试线。此举具有双重目的:一是严防敌人窃听;二是执行维护勤务,随断随修排除线路故障,及时恢复电话联络。

我陪同指导员在河边走了走,指导员检查了各班的情况,观察了大家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情绪;我则重点了解各班装备器材的消耗情况。由于出国前准备很充分,暂无急需补充的器材。

临近中午时分,不晓得越军从什么地方突然打来一发迫击炮炮弹,带着尖利刺耳的啸声飞向河对岸,“轰隆”一声炸开。顿时树断石飞,惊得我们这一边的人齐刷刷的趴了一地,不知是否越军从无线电连架设的天线,或村子里密如蛛网的电话线中,发现了这里有个指挥机关?还是从我军师傅这里学的游击战战术,朝人多的地方盲目打一炮再说,然后背起迫击炮就跑。

遭此袭击后,营部立即传达了各连就地组织挖防炮壕的命令,并通知各单位炊事班埋锅造饭。

河滩上随即升起了一缕缕淡淡的炊烟,同战场的硝烟溶在一起随风飘散。我们吃了出境后的第一顿热饭,那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罐头汤真香啊。

战局瞬息万变,各级指挥所随着战线的推进不断转移,电话线路也随之不断变化和延伸。中午,师前指召开作战会议,命令116团由穿插转为进攻战斗,重新组织力量,攻占387高地,砸开越军的岳山防御体系。

387高地位于红河西岸,突立于群山之中,与周围几个高地有山梁连接,为岳山地区制高点。地势易守难攻,十分险要,是周登至登尚通道的屏障。敌192团1营和345师121团一部,在岳山地区以387高地为核心支撑点组织防御。高地主峰守敌约有一个加强连,主峰附近各高地火力可以相互支援,防御体系较为完整,并屯积有大批粮食、武器、弹药。据说当年入侵越南的法国侵略军,在此固守达半月之久。

中午12点多钟,连队接到指令,派出两个班分别架设了从龙金的117团和师医院向北至周登约1.6公里的两条线路。

下午2点左右,公路上开来了一列炮队。炮兵们在外斩河边的平地上迅速架好炮,朝着387高地方向“轰隆轰隆”地打了一阵,炮阵地上空腾起团团烟雾,四周尘土弥漫。

116团在师、团炮群强大的炮火支援下,于下午3点发起进攻。采取小群多路,翼侧攻击手段,经过42分钟短兵相接的激战,歼灭百余负隅顽抗的敌人,一举攻占了387高地。随后,方脑壳的牵引车拽着大炮,卷起一条长长的灰龙绝尘而去。

炮兵刚刚撤走,我接到电话,有个班的电话机摔坏了。我立即背了一部绿色的电话单机,送到几百米开外的龙金村。返回时,我提着回收的故障电话机刚上公路,便响起一串清脆的枪声。走在右前方公路上的一个战士突然被子弹击中,一个踉跄跌倒在血泊里。

只听见有干部模样的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喊大叫“隐蔽、隐蔽”。话音未落,周围团转的人早已不约而同地向公路的两边东躲西藏。人在紧急情况下的应激反应,有时也并不受意识控制,只受下意识支配。我在慌乱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斯文扫地,连滚带爬蹿到公路边的水沟旁,下意识地跳了下去,样子十分狼狈。

本来人来人往的公路上瞬间空无一人。立即有战士向子弹射来方向的河对面的树林开枪还击。大约几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大声呻吟的伤员包扎后抬下去了,大家匆匆忙忙收拾好撒落的物资器材,各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从水沟里爬上来,摘下军帽擦了一把额头上湿漉漉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回到连队。

受此刺激,我的脑袋一直有点发懞。

越北旱季的气候特点是早晚温差比较大。早春二月的白天,温度高的时候可达将近摄氏30度左右,穿单衣都不冷;夜间又常常降为摄氏10度左右,穿着冬服套装露营在山上,仍然感觉潮湿寒冷。

那天白天也很热,部队行军打仗出汗多,普遍感到口渴。司务长便带领炊事班在河滩架起行军锅烧了开水,给连队的战友们灌了水壶,也供应匆匆上前线的过路部队和从前线抬伤员下来的支前民工。我们在越南作战期间很少喝到热开水,一般主要以喝河水和水沟、池塘和稻田的冷水为主。很多时候水很脏,就放几片消毒净水片再喝。

前线的战斗相当激烈。从前线下来的人,不管是军人还是民工,在炊事班帮他们灌水壶时,都被围起来问长问短,打听前线的战斗情况。

大约4点半左右,从前线下来一支队伍,有十几个人。他们来到公路边的行军锅边,几个人提着大家的水壶,排队等炊事班灌水,一些人便坐在河边竹林下的草地上休息。刚好我路过这里,便上前为前线下来的战友们分头递烟慰问。

当时我们连和防化连的一些人把他们围成好几个圈子。我把兜里的一包还剩了一半的香烟拿出来一分而空,然后坐下听他们吹龙门阵。

坐在人堆中间一个面目黝黑的彪悍战士,手里的半自动步枪枪托杵着地,枪口朝上,正在吹得津津有味。他接了我递的香烟以后,顺手把枪递给我,掏火柴点烟。我没有想到他枪里的子弹是上了膛的,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

也是鬼使神差,我在持枪坐下的过程中,无意中触动了板机。只听见“叭”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只觉得四周坐着的和站着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闪开了,我甚至隐约瞅见站在旁边的一个战士,还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膀子。

天哪,闯祸了!我吓惨了,脑袋里一片朦胧,下意识的猛地跳了起来。叼在嘴里的一根“大重九”被惊落掉地,怪模怪样地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豁过来。

指导员听到枪响,又见这边乱作一团,立即从另一个圈子跑了过来,问清情况后不禁哑然失笑。他见我呆若木鸡,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前线下来的那个战士,烟也不抽了,不好意思的把枪收了回去。闪开的十几个人又围拢来,连声说“书生玩枪好骇人哟”。

前线下来的战士们灌满水壶后集合走了,围观的众人也渐渐散去,各忙各的工作去了。一阵风吹来,拂过我发烫的面颊。我难堪地躲进竹林里,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双手合十于胸前,心里暗自庆幸: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好枪口朝上,子弹飞上了天。

手捂膀子的战士是我连的一个山西老兵。后来他给我说,他只是感觉到一股热气从手臂边冲天而去,也是吓得不轻。好在并未伤到人,只是虚惊一场。

事出意外。我倒是想尽快忘掉这个糟糕的洋相,但在河滩上的通信营、警卫连和防化连中间却迅速传开了“架设连文书走火了”的小道消息。我随后碰到的每一个熟人都来安慰我,弄得我很没面子。

当时我们都以为当天要在河滩上宿营。我用两个草绿色的空器材箱子搭成一张“桌子”,把军用地图拿出来拼接好,开始绘制铺设线路的网路图。随着红蓝铅笔的缓缓移动,一条条线路在地图上那些以数字命名的山头之间,沿着小径穿过小溪,稻田,灌木丛,浓密的树林和简陋的村庄,把师指挥所与两军交战的前沿阵地连接起来。

到了5点半钟,我绘完大约一半左右,电话里又传来命令:“半小时后出发”。

我们收拾停当,跟随师前指的队伍涉水渡过外斩河,一阵急行军向南走了大约3公里,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寨——周登。

刚转移到周登不久,师前指就险遭越特工偷袭,指挥机关经历了惊险的一幕。

也不知我指挥机关是怎样被狡猾的敌特盯上的。当时师首长已经住进了村子里较好的几间房子开始工作,警卫连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几百米环形警戒圈。四周的战士有的抱枪靠墙而立站哨,有的几人组队在房前屋后游动巡逻,有的潜伏哨隐蔽在林子的草丛里严密监视路上的动静。

那个时候村寨里陆续有部队和民工进进出出,几个越军特工就是趁乱混入民工队伍,偷偷摸摸溜进村的。好在他们在企图接近师机关的房子时,被哨兵及时发现识破,并开枪将其击溃。警卫连马上组织了全面的搜查。

我们连队进村稍晚,经过水沟边塌了一角的一间草房,踩着瓦砾进了村子边上一个有几间稍显破旧屋子的院子里。虽然听到一阵“辟辟叭叭”的枪声,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毫无防备的坐在院坝中休息,等待干部们打着手电号房子。

突然,院坝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牙德依”“诺松空叶”的用越语高喊声和噼里啪啦的拉枪栓声音。大家一时没搞清楚状况,当然也因为没有经验,一听院子外面出了紧急情况,顿时慌张起来。

原来是警卫连搜查的战士,在村子里一个大谷草堆边发现异常,地上有血迹。众人举枪包围上去,用越语喊话。开先没有人理会,后来小心翼翼地扒谷草,果然搜出来一个手臂还在流血的家伙。他身穿中国民工穿的军服,手里攥着一颗手雷,裤兜里还藏着一颗。

大家一拥而上,把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按倒在地上,麻利地缴了械。据说那个亡命之徒正是刚才企图偷袭师前指的越军特工之一,因为被警卫连打伤而没有逃脱,乖乖做了俘虏。

俘虏押走后,稍稍镇定的连队干部,赶快先组织搜查了院子。我看到分给我们的几间房陈设较为整洁,正面的正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有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墙上挂有尖型草帽,饭桌上甑子里还有一点剩饭,角落里堆有香蕉、甘蔗等水果和木薯。正房的门口停放有一辆陈旧的中国生产的自行车。

左面卧室的一个木柜上有两顶重叠的越军盔式军帽,有学生的课本和作业本凌乱地放在桌子上。右面是厨房以及堆放杂物的房间,其中的一间房堆放有农具和坛坛罐罐,墙角还有一口一半埋进地里的大缸,露出地面的一半,有人的腰部那么高。

我走过去,好奇地掀开盖子看了看,里面装的好像是蜂蜜。当然这只是估计,因为我没有亲口尝一尝就盖上了盖子。

不过别误会,不是我出国作战还念念不忘“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精明过人的人,但也不至于蠢到这步田地。主要是我想起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尽管忘恩负义的越南边民不一定都是敌人,但难免也有些与出尔反尔的越南当局同流合污的边寨民兵与我为敌。我快速思索着,要多个心眼,万一有不怀好意的越南边民,偷偷在装蜂蜜的坛坛里放了耗儿药,那麻烦就大了。为饱口福而冒险不值得,还是小心为妙。

入夜后我们领了口令。连队按照电话里传来的上级指令,连夜派人架设了两条周登至305高地约1.5公里的线路。连队其余战士睡在露天的院坝里,连部的几个人住在那间接通了电话机的屋子里。

一般守电话要多留一两个人,接到营部或通信科的电话后,通信员会迅速去传达指令;再接到电话,就由我来完成上传或下达的任务。中间的房子宿营的是营部安排的3个穿绿色军衣和蓝色军裤的军人。我和通信员与指导员和连长住在一间屋,连队干部开会很晚才回来。

我先打着手电搜查了床铺和柜子。掀开粗纱蚊帐,席子的下面有一些杂志。柜子的抽屉里有一叠照片,还有一些散乱的越南盾纸币和硬币,其中有一枚硬币比较新,很适合作纪念品。

我在屋子的一角铺上稻草,打开背囊取出毛毯,浑身酸软地躺下来。到处黑洞洞的,我感到极度的饥饿困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那一夜,村子周边尤其是附近的山坡上常常枪声四起,村子也几次遭残存越军冷枪盲目扫射,整个夜晚头顶上弹如飞蝗,偶尔传来隐约的口令声。

黑夜中危机四伏,连队干部要求除了执行维护线路的任务外,不要随便乱动。白天的数次历险,也使大家提高了警惕,行动相当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