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作为御马监提督太监,手下统御腾骧四卫兵权,其地位举足轻重。
正如前文所述,紫禁城的防卫体系历来森严周密。
自永乐朝以来,腾骧四卫便肩负着宿卫宫禁、拱卫天阙的重任,那时堪称天子最亲近的禁卫亲军。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至明中后期,腾骧四卫虽仍位列上直二十六卫,其权柄却日渐衰微。
从独掌宫禁防务,到与金吾、羽林等二十二卫共守皇城
那些曾经由腾骧卫专属把守的乾清宫、太和门、文华殿等核心之处,如今皆已转交于原本仅司职仪仗的锦衣卫手中。
尽管如此,此刻的腾骧四卫仍是紫禁城防务中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最关键的在于,南宫——这座牵系朝野的特殊宫苑,其防卫大权目前仍由腾骧四卫独掌。
所以,景泰帝个中深意,可谓是显而易见。
两人哪敢迟疑,纷纷领命而去。
望着这两位心腹重臣离去的背影,景泰帝负手独立西暖阁中,其眉宇间竟多了些许凝重之色——既怀着几分期许,又隐现一丝不安。
此时,在乾清宫东侧幽深的司礼监衙门内,掌印太监兴安正襟危坐,朱笔在奏章上勾勒出一道道鲜红的批注。
而在相隔不远的秉笔值房里,曹吉祥正斜倚在黄花梨官帽椅上,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把普通茶壶。
这把壶既非名匠手制,也非前朝古物,壶身上还带着几处烧制时留下的瑕疵,却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确实不懂茶道,但对茶壶却有着近乎偏执的痴迷。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权倾朝野的太监,在收藏茶壶时全然不顾世俗眼光。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紫砂珍品,还是市井小民用的粗陶茶壶,只要形制入得他的眼,便会如获至宝般收藏起来。
值房角落的木架上,就这般随意地陈列着他的收藏:
有窑变时偶然烧出的异色茶壶,有乡下老匠人随手捏制的歪嘴壶,甚至还有孩童玩耍用的迷你陶壶。
这些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物件,却被他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每日都要亲手拂拭把玩。
“陛下今日接连召见了王文、王诚?”曹吉祥瞪大那双狭长的凤眼,指尖在壶身上轻轻叩击。
西暖阁内的谈话他自是无从得知,但他的值房就在陛下左近,再凭着暗中布置的各种耳目,景泰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就像老练的渔夫观潮而知汛,他早已练就了从蛛丝马迹中揣摩圣意的本事。
例如:工部尚书江渊被召见,就意味着朝廷将要大兴土木;若是户部尚书陈循入宫,多半是要调整赋税……
“王文执掌都察院,王诚提督东厂、四卫营……”曹吉祥轻声呢喃,手中的茶壶突然一顿。
壶嘴正对着乾清宫的方向,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他缓缓将茶壶放在面前的小几上,面容变得阴晴不定。
“陛下这是要整顿吏治?”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不同于那些贪得无厌的阉宦,曹吉祥对钱财之物的颇为不屑。
当年掌管油水丰厚的司设监时,那可是个能让人赚得盆满钵满的美差,他却分毫不曾取,甚至还惩治了几个胆敢伸手的下属。
如今靠着那位的提携,他已是司礼监秉笔兼团营提督,掌着十余万兵马。
他更是将“清廉”二字时刻挂在嘴边,现在连衣裳都刻意穿得半旧不新。
“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把柄……”毕竟是个在宫闱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仅凭几个零散的信息,他也能将天子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
他缓步踱至窗前,负手而立,目光遥遥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沉吟片刻,他正欲唤心腹入内,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止住。
“罢了!”曹吉祥将手搭在窗边,手指不自觉地轻扣,似在权衡利弊,“明日自会相见,届时再与众人分说不迟!”
日影西斜,暮色渐染燕京。
这座历经战火的都城,自蒙古铁骑退去后,终得喘息之机。
数年休养生息,市井渐复繁华。
尤其外城一带,由于不严格实施夜禁,此时早已是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崇文门外,因毗邻漕运码头(今大栅栏一带),商船往来如织,货物堆积如山,税吏吆喝声不绝于耳。
酒旗招展,茶香四溢,秦楼楚馆笙歌隐隐,俨然一派盛世气象。
然而,在这喧嚣之中,临街一座酒楼的雅间内,却笼罩着异样的沉寂。
当中一人膀阔腰圆,眉宇间戾气横生,正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门达。
他猛地仰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冷笑道:“区区一个酸腐文人,也配执掌锦衣卫?怕是连刀都握不稳!”
今日早朝之事,仍然在他心头不住翻涌。
原本他有望晋升指挥同知,暂摄卫事,谁料那太子一力推荐,竟让那状元出身的商辂空降指挥使之位。
一想到这里,门达便觉得胸中郁愤难平。
席间几名千户噤若寒蝉,半晌才有人赔笑道:“大人所言极是!那商辂不过一介书生,怎懂我锦衣卫行事之道?”
“门大人,不可不防。”忽地,下首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属下听闻那商大人午后亲赴北镇抚司提审毕旺,似乎摸到点门道……”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者乃是一名年轻校尉,面容俊朗,目光却冷如寒刃。
这人虽职低位卑,却能跻身此等饭局,足见其手段非凡。
门达闻言,不由得嗤笑一声,摆手道:“逯校尉多虑了!毕旺不过是个庸碌之辈,能吐出什么要紧东西?”
他忽然压低声音,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再说了,商大人早先不是派人去兵部调阅记录?”
众千户闻言,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说了午间的变故——商辂派去兵部调阅东宫侍卫档案的两名校尉,在回程途中遇袭身亡,档案尽毁。
这事透着蹊跷,但锦衣卫里混到千户的,哪个不是人精?
终于,一个资历最老的千户干笑两声,打破沉默:“大人说的是,那商辂连锦衣卫大堂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还想统领咱们?“
见有人开口,另一名酒糟鼻千户也跟着道:“那商辂纵是状元之才,如今想在毕旺身上做文章,怕是痴人说梦!”
说罢他还看了一眼那名年轻校尉,补充了一句:“逯老弟莫要多虑!”
逯杲(LuGao)垂眸不语,唇角却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望着文华殿外渐沉的夜色,朱齐眉间竟和景泰帝含着相同的复杂神色——有一丝不安,又有些许期待。
他挥手屏退了前来呈送晚膳的尚膳监宦官,待殿门紧闭,才从旁边暗格中亲自取出一只漆木食盒。
“殿下,这......”董平见状,连忙上前接过食盒打开,原来是上午烤制的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