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外,夕阳血红。
七岁的沂王朱见深在董平的带领下,踏入了这东宫之所。
仰头望着匾额上端正的“文华殿”三个大字,这名孩童清澈的眸子里泛起涟漪——这里本该是他嬉戏读书的居所,却成了他人之堂。
“臣、臣弟拜……见……”
朱见深小时候本身说话就口吃,此时更是紧张得揪紧了衣袍下摆,结巴得愈发厉害了。
自去年那场惊天变故后,这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孩子,眉宇间总笼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朱齐心头一颤,现代人的平等观念让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这个“前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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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位皇子相携入殿时,仁寿宫内的玄龟香炉中突然“啪”地爆出一星火花。
“什么?!”
一位梳着端庄发髻的老妇人猛然起身,不过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后很快便恢复镇定,对属下使了个眼色。
一名侍从会意后便匆匆离去。
老妇人又坐回椅子上,盯着桌子上那份自乾清宫送来的密报:就在今日早朝,沂王之事再一次提起。
尽管旧臣依然力争,景泰帝竟不顾其余,当场拍板定下了沂王离京之期——春后就潘。
眼下便是春日,所以,终究是不能再延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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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文华殿主殿风格倾向一个庄严肃穆且有距离感的办公室,那么侧殿里面的布置和设施风格就是一间适合拉近距离的会客室。
刚进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雕花檀木桌,桌腿雕刻着四条精美的龙纹图案,彰显着其主人储君的尊贵身份。
两侧各放一张配套的高背檀木椅,由于此时刚开春,上面还铺着厚厚一块明黄色的垫子,看上去温暖而舒适。
桌椅的后方还放着一扇巨大的屏风,上面由不同的山水图案画屏组成,显得奢华又不失庄重。
今日为宴请沂王,下首原本的议事桌椅早已在董平的指导下换成膳桌。
朱齐目光扫过这膳桌两侧,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布置,实则暗藏着这名贴身宦官的小心机。
——沂王位置上的黄花梨圆凳无靠背,恰合“陪臣“之位。
而自己落座的官帽椅,则无声宣示着储君威仪。
“快来坐,不必拘礼!”
朱齐指着对面的位置招呼着沂王。
“谢太子哥哥!”沂王忐忑地谢过,心中在暗自揣测,不知这位素无往来的兄长今日的用意。
尚膳监的传菜宦官们鱼贯而入,顷刻间摆满二十余道御膳。
朱齐眼角余光瞥见那碗熟悉的燕窝羹时,执筷的手微微一滞。
客套两句后,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吃着,一言不发,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沂王不敢主动说话,小心翼翼观察太子的神色。
小朱同学没工夫说话,他正在干饭。
没有人注意到,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他只对沂王动过的菜感兴趣。
尴尬又持续了一阵儿,终于,满腹疑问的沂王坐不住了,他轻轻地放下筷子,试探着问道:
“太子哥哥今……日召臣弟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想来不是共用晚膳这么……简单吧?”
听沂王的话,小朱同学便也停下筷子,心想:还真被你猜中了。
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见他拿起手边的绢布擦了擦嘴巴,端起眼前的茶碗,沉吟道:
“近日来,孤整天除了学习便是观政,但近日也偶然听到一些流言~”。
似乎感受到手中茶碗有些烫,他把茶碗又放了下来,摆弄着手里的茶碗盖,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沂王静静地等了一会,见没有话音,抬头问道:
“莫非?这……内容与臣弟有关?”
朱齐停下手中动作,注视着他的眼睛,玩味地说道:
“有人传——沂王图谋东宫之位!”
职业习惯使然,在生死攸关的环境里,让小朱同学潜意识里更加适应“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套做法。
这话仿佛一个惊雷打在沂王耳中,小脸一下涨得通红,两只手都快摇成风车,磕磕巴巴说道:
“不……不……不是,臣弟有……千万个胆,也不敢想也……未曾想过这大……逆不道之事!”
因为涉及皇储地位,哪怕是传言也让原本就不太兄友弟恭氛围一下就变得剑拔弩张。
看着陷入慌乱的沂王,朱齐慢慢踱到他身旁,伸出一手按住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说道:“孤自然知道不是你,”
接着,他背着手走向窗口,望着外面已斜的夕阳,缓缓道:“虽说这捕风捉影之事本不足为信,但也着实让孤寝食难安!”
沂王心里到底有没有过这个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肯定有别的人,抱有这个意图。
说话间,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太皇太后有召!传沂王殿下即刻回宫温习课业,不得有误。”
朱齐心里暗道,“来得真快!”
转身回到桌边,将那个燕窝盅推到沂王面前,温言道:“这燕窝炖得刚刚好,初春的气候还有些寒冷,弟弟不妨喝上一盅暖暖身子再走!”
听闻皇祖奶奶懿召,沂王心神顿时一松,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正欲往嘴边送。
就在这时,屏风后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轻轻地动了一下,但随即便被殿外传来的喧闹声所掩盖。
这时,一名身形粗壮的宫女走进侧殿,向小朱同学施了一礼,道:“奉太皇太后诏令,奴婢前来迎接沂王殿下回宫!”
明朝不知从何时起,宫女大多身形高大,宦官倒是清秀俊雅之辈较多。
沂王犹豫了一下,勺子就这么端在半空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齐见状微微俯身,靠到沂王耳边低声说道:
“切记,最好别有这个想法!”
说罢,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沂王的脑门,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这诏令来得如此反常!
望着沂王远去的背影,朱齐眼中多了一丝寒光。
小心求证完毕,他的表格中现在又多了一个名字“YW”,评级为C——涉及皇子,他不愿意让董平看到。
沂王今日表现其实是符合预期的,但由于身份敏感性,属于不能排除的威胁。
抬眼窗外,只见余晖将树影拖得长长的,犹如一个个魑魅魍魉正在排队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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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讲,东宫午、晚两餐一般由三到五名尚膳监宦官,编成一个小组轮流运送。
出于食品安全考虑,为防止途中发生变故,每个运送小组还安排一名可靠的监督宦官全程监督。
付安,尚膳监的传膳宦官,今晚负责运送东宫晚膳的五名宦官之一。
当然,他的任务并不仅仅是运送饭菜,他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的暗子。
金英是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太监,安南人(大概是现在的越南),永乐年间被英国公张辅带到(实际上是抓回)燕京。
尽管很小就被净身入宫,金英的身材还是长得高大魁梧,而且性格十分刚烈。
金英自幼与明英宗一起长大,关系自是亲密无比。
当年英宗御驾亲征蒙古瓦刺,金英就被任命辅助郕王(后来的景泰帝)监国。
后来英宗于土木堡被俘的消息传到宫中时,众大臣纷纷提议迁都南京。
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金英在朝堂之上便大声喊出“敢言南迁者斩”,与于谦等人坚决支持景泰帝保卫燕京的主张,最后终于迎回了被俘虏的英宗,也获得了景泰帝的信任。
但后来因金英坚决支持英宗之子朱见深为皇太子,旗帜鲜明反对景帝更换自己儿子为太子,认为景泰帝就是一个代班领导而已,甚至还想拥立英宗重返帝位。
这就有点狼子野心了,景泰帝肯定不干。最后这名昔日风光无限的太监,被锦衣卫以贪污枉法为由逮捕入狱。
金英被捕前,通过其他渠道,将付安提前安插在了尚膳监。
付安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他平时只专注于尚膳监的工作,其余事情一概不管。
按照秘密约定,尚膳监门口时右手边第一根柱子若出现“△”的标志,目的地树木上绑有红色绸布,且所送菜品含有燕窝。
三者同时满足时,付安必须将怀中粉末择机洒入燕窝之中,其余验菜、试菜环节皆不用他考虑。
付安曾经在狗身上实验过,他发现这些粉末竟然无毒。
也就是这样,他才以滋阴润肺药物为由,躲过一次抽检。
不知多少次传膳出门时,他都注意盯着尚膳监门口柱子,从未有过任何发现。
今天,这根柱子下部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浅色“△”记号,加之今日所送菜品中正好含有一道燕窝,付安自然而然地警觉起来。
然而,令他不解的事情出现了。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文华殿前一名宦官正在拆除绑在松树枝上的红色绸布。
这奇怪的举动令他犹豫了很久,由于三者并未同时满足,最终还是没有将怀中粉末洒入燕窝盅。
而在等待收拾碗筷时,付安惊闻到太子殿下正劝说沂王食用燕窝,眼看险些酿成大祸,他不禁暗自庆幸,手心捏了一把汗。
付安认为,太子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个燕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