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教头,比试,双双告辞

朱门酒肉尚未冷,又迎风雪夜归人。

莫道江湖无侠骨,枷锁难锁英雄魂。

初闻教头眉梢扬,再听高俅目生霜。

三笑迎客展义气,虎步龙行出华堂。

且说邓恩被柴进强留至第三日,正于东庄松涛阁吃酒。

柴进执壶的手忽然一颤,琥珀酒液在青玉盏中荡出涟漪——原是阁外老梅树上惊起三只雀鸦。

“大官人,门房传话。”

青衣小厮立在滴水檐下,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两个解差押着个配军,说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柴进霍然起身,蟒袍广袖扫落两枚松子:“可是姓林名冲?”

小厮摇头:“只听那配军自称冲撞了高太尉。”

“取我金丝裘来!”

柴进忽又展颜,转头对邓恩笑道,“邓兄可愿同往?这般人物,十年难遇。”

铁枷未卸先赔笑,水火棍头裹棉袍。

非是公差多仁善,野猪林里遇僧豪。

行至二门,早见两个公差扶着个戴枷汉子。

那董超左脚微跛,薛霸右耳缺角——皆是被禅杖一类重物扫过的印记。

二人见柴进出迎,慌忙叉手唱喏:“沧州牢城营承局董超、薛霸,押送配军林冲至此,求个……”

柴进目光如刀刮过铁叶枷,忽的抚掌大笑:“这般冷天,怎好教教头戴枷说话?”

话音未落,朱贵已捧出个描金盘,十锭雪花银排作梅花状。

董超喉结滚动:“这……这于律不合……呀!”

薛霸急扯他衣袖:“柴大官人最是怜才!”

说着掏出钥匙,那锁眼里还塞着大相国寺的松脂——月前被鲁智深禅杖震坏的机括,至今未修得妥帖。

风雪难掩豹头威,枷锁犹存虎将仪。

若非奸佞遮天日,银枪仍指玄武旗。

铁叶枷落地时,林冲踉跄半步,腕间旧伤渗出血痕。

邓恩瞥见那虎口老茧,正是十年磨枪的印记。

柴进解下狐裘欲披,却见林冲后退半步:“戴罪之身,不敢污了贵物。”

“教头恁地说!”

柴进忽的扯开前襟,露出心口旧疤,“柴某七岁时便敢持太祖御赐铁券闯殿,如今又有何惧?”

话音戛然而止,丹书铁券自不能随身,却见廊下转出两个小厮,抬着太祖亲题的“义薄云天”鎏金匾。

邓恩忽道:“洒家观林教头气色,当饮姜茶祛早晚寒气。”

柴进会意,击掌唤人:“取地窖藏的二十年陈酿姜茶!”

转身时蟒袍金线勾住林冲破衣,竟扯下半幅布片,露出背上青黛色的刺印。

朱门又添英雄谱,风雪难凉热肠人。

且看沧州东庄里,残酒再温待客新。

西厢暖阁炭火正红,林冲捧茶的手忽的一顿。

窗纸上映出董超、薛霸数银的身影,两个差役的腰刀柄上,赫然缠着鲁智深最后给的物件,既是威胁也是一次人情凭证的东西,大相国寺的平安符。

朱门酒肉分三等,热肠冷眼自分明。

莫道阶前多势利,江湖规矩早成箴。

手托银盘立阶前,斜眼暗窥主客颜。

非是奴才有势利,朱门规矩大如天。

暖阁炭火正旺时,青衣庄客托着描金漆盘蹭到柴进身侧,眼角瞟着林冲腕间刺配金印,压着嗓子道:“大官人,按旧例该布……该布……”

话在舌尖转了三转,“该布头等礼?”

手指在盘底轻叩三下——这是柴府暗语,三声即指第三等。

柴进正替林冲斟酒,闻言蟒袍广袖突然一扬,满盏琥珀酒液泼在庄客襟前:“糊涂东西!林教头这般人物……”

忽的收住怒容,指尖蘸酒在案上写个“叁”字,“取二十年的女儿红,要坛底沉过龙涎香的!”

牛斗羊羹列玉盘,银锭映火照胆肝。

非是朱门轻侠骨,刺配金印重如山。

不消半柱香,八仙桌上已铺开三等礼数:青花海碗盛着冒尖的酱牛肉,整只烤羊腿架在松木炭炉上,雕花银壶嘴喷着陈酿雾气。

朱贵捧着鎏金托盘近前,二十五两雪花银排作北斗状——最末一锭故意斜插,暗合“天权”位,正是给武官出身的礼数。

林冲起身欲辞:“戴罪之人,不值当如此厚待。”

柴进忽的以箸击盏,震得银锭跳起:“教头可知这三等礼的讲究?”

他撕下块鹿脯掷入火盆,青烟腾起化作猛虎形。

“头等礼待江湖客,二等礼纳官场人,这三等礼……”

火光映亮林冲背上金印,“专敬蒙尘的虎将!”

羊肉满釜酒满樽,公差袖里暗吞津。

非是官差改了性,朱门规矩压煞神。

西厢耳房内,董超、薛霸对着二等礼直咽唾沫:整鸡整鱼码作宝塔形,十两纹银裹在桑皮纸里。薛霸捏着银角子对光细看,忽见纸内印着柴府暗记——此银在沧州地界无人敢收,分明要他们原样带回东京。

董超撕下鸡腿苦笑:“吃食入肚,银钱归库,柴大官人好算计。”

窗外忽传来庄客的咳嗽声,二人慌忙举杯相碰,酒水洒了半桌。

炭爆灯花夜已深,银辉暗渡江湖心。

莫道席间分宾主,刺配金印值千金。

林冲终是动了箸,牛肉入口刹那,虎目微红——这滋味竟与当年东京演武后,岳丈张教头府上的接风宴一般无二。

柴进佯装不见,转头对邓恩笑道:“明日校场试枪,邓兄的铁尺可敢会会林家枪法?”

檐下忽起北风,卷着雪粒扑灭两支红烛,却见林冲箸尖挑起的肉片,正落在银锭“北斗”的“天枢”位上。

朱门酒客未散尽,又闯狂徒乱席前。

莫道江湖多礼数,歪巾斜帽自称贤。

歪巾不整衣带松,阔步直闯锦席中。

非是豪杰无礼数,井底蛤蟆自称龙。

正待林冲举盏回敬,暖阁锦帘忽被掀起。

庄客缩着脖子挪进来,话音打着颤:“禀大官人,洪教师……又来巡庄了……”

柴进眉峰骤聚,手中银筷“当啷”点在玛瑙碟沿:“添副碗筷便是。”

话音未落,早见个戴乌纱歪头巾的汉子闯将进来。

那厮三十上下,锦袍斜披露出半截虬结胸毛,腰间玉带扣成个歪斜的“卍”字,靴尖还沾着马粪。

邓恩鼻翼微动——这人一身酒气混着脂粉香,分明从勾栏处来。

“大官人好雅兴!”

洪教师抬脚勾过太师椅,震得席面杯盏乱跳。

“又收罗些破落户充门面?”

说罢竟大剌剌坐在主位,靴跟“咚”地架在烤鹿铜炉上。

蟒袖轻抖落松子,虎目微眯藏寒星。

非是朱门无火气,龙游浅滩暂忍腥。

柴进蟒袍广袖无风自动,扫落案几三颗松子:“洪教师来得正好,且敬林教头……”

“教头?”

洪教师劈手夺过酒壶,仰头灌得满襟淋漓,“东京城的教头,怕不是花枪耍给娘们看的?”

说着突然将空壶掷向林冲,“接着!”

林冲抬手接壶,腕间铁链哗啦作响。

邓恩瞧得真切——那壶底暗劲儿沉雄,竟逼得林冲后仰些许方卸去力道。

柴进脸上笑容里掺了三分冰:“教师醉了,取醒酒汤来。”

靴染马粪上华堂,手抓羊肉满嘴油。

非是江湖无规矩,沐猴而冠不知羞。

洪教师撕下羊腿大嚼,油手往锦帷上一抹:“上月沧州擂台上,洒家连挑了十二个所谓的教头!”

肉渣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义薄云天”金匾下,“什么禁军教头,在俺铁拳底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教师!”

柴进蟒袍下青筋隐现,忽的展颜大笑,“林教头背上有伤,明日校场……”

“何须明日!”

洪教师踹翻铜炉,炭火滚到林冲脚边。

“此刻便去耍两路枪棒,给爷解闷!”

阁外北风卷着雪片扑灭两支红烛,邓恩铁尺在膝头轻颤。

林冲缓缓起身,腕间铁链叮咚如泉:“在下戴罪之身,本不该……”

“聒噪!”

洪教师劈手掷出羊骨,直取林冲面门。

却见银光乍起——柴进蟒袖翻卷,竟以银筷夹住骨肉,顺势按回教师碗中:“吃净,莫浪费。”

炭火暗红映怒容,锦帷无风自动。

且看沧州东庄夜,潜龙暂忍蛇虫。

林冲垂首坐下,金印在炭火中泛着血光。

邓恩铁尺忽的横在洪教师靴前:“洒家粗人,最见不得糟践吃食。”

尺身梵文正压在面前,满室骤然死寂。

铁尺对棒起寒光,莽汉怎识真龙藏。

莫道兵刃分高下,气短终究输胆量。

脱衣拽扎露花绣,掣棒如雷震华堂。

非是教头无勇力,铁尺专打夜郎狂。

洪教头闻言暴起,锦袍甩作一团云。

但见那厮:

褪去绸衫露一身青蟒刺,

扎紧战裙显两腿熊罴筋。

庄客早抬来榆木棍二十根,齐整整排在青砖地,硬邦邦似列阵枪林。

“着打!”

洪教头抄起齐眉棍,使个“力劈华山”当头砸。

邓恩铁尺横架,“当啷”震得梁上灰落。

棍风扫灭三支烛,尺影搅乱满室光。

第三回合铁尺旋,削木如泥断中段。

喀嚓声里半截飞,直插“义薄云天”匾。

洪教头踉跄退,靴跟勾起新棍扫下盘。

邓恩腾身鹞子翻,尺尖点地溅火星。

回手“倒挂金钟”式,尺背猛磕棍七寸。

“噼啪”又折一根。

二十回合棍十断,满地黄檀似碎冰。

洪教头汗透重衫,新棍专取邓恩胫。

铁尺忽作降魔杵,自下而上挑月形。

棍头应声裂三瓣,木刺扎进洪掌心。

三十回合气已浊,洪教头棍法渐散。

邓恩突使“韦陀献杵”,铁尺穿棍花直取喉。

教头仰面避锋芒,后跟绊倒炭火盆。

锦帷霎时燃赤焰,铁尺早压颈上纹。

“爷爷输在兵器劣!”

洪教头踹飞断棍嚷。

满地狼藉映羞面,锦袍焦痕冒青烟。

柴进冷笑掷银杯,正砸在断棍茬口尖:“洪教师好眼力,这纯银杯盏可抵得铁尺坚?”

林冲默然拾断棍,腕间铁链轻抖挽棍花。

但见那半截榆木,竟在枷锁间舞出“中平枪”。

满堂忽静唯闻炭爆,洪教头面皮紫涨似猪肝。

败将掩面夜遁逃,残酒冷炙映寂寥。

莫道朱门多浪客,各怀心事付寒潮。

洪教头一脚踢翻铜火盆,火星子溅上焦糊锦袍,头巾歪斜着冲出暖阁。

檐下拴马桩被他踹得木屑纷飞,惊得照夜玉狮子人立而起,前蹄正踏碎那柄断成三截的榆木棍。

蟒袍轻振落余灰,笑把冷酒换新醅。

非是家主无慧眼,且容狂徒暂逞威。

柴进执银壶为二人续酒,壶嘴却对准案上焦痕:“这洪教头枪棒确有两分真章,上月真个挑翻十二武师。”

林冲闻言,腕间铁链轻触酒盏,荡出圈圈涟漪。

邓恩铁尺横搁炭炉,梵文烙得焦香四溢:“七分气力使在嘴上,三分功夫耗在裙带上。”

残雪压枝灯影昏,铁枷虽去印犹深。

非是英雄恋杯盏,前路自有送炭人。

五更梆响时,董超、薛霸已在角门候着。

薛霸捧着新絮冬衣,董超扶着水火棍——两头包了麂皮。

林冲自提枷锁,铁叶相击声惊起柴府护院犬。

“教头留步!”

柴进蟒袍外罩着白狐氅,朱贵托来描金盘:左盘二十五两雪花银压着青囊书信,右盘同等银两托着黄麻信笺。

“沧州牢城管营与柴某有旧,见此信当以礼相待。”

又向邓恩笑道,“这封问安信,长老见了必罚你偷酒误事。”

水火棍头裹棉厚,枷锁轻扶怕伤肤。

非是公差转了性,朱门威压胜刑书。

林冲方欲推辞,董超已抢前接过银盘:“大官人放心,这一路必不教教头冻着。”

薛霸解下自己羊皮袄,虚披在林冲肩头。

邓恩瞥见差役腰间新佩的柴府铜牌,暗叹给上这些许的买路银,倒比禅杖好使。

晨雾漫卷铁狮巷,蹄印深浅各西东。

莫道别离无珍重,江湖何处不相逢。

柴进立於乌头门下,看两路人马没入霜雾。

东边林冲铁链声渐远,西头邓恩铁尺响犹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