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学员,提问,神明在否?

赫利俄忒斯推开宿舍木门的瞬间,堆积的羊皮纸卷从门缝里滚落出来。

来自罗德岛的火山灰陶罐装着三百年前的特洛伊观测记录。

科林斯湾贝壳刻写的潮汐表与雅典公民大会的青铜铭文碎片混杂在角落。

最底层的蜡板甚至还能嗅到普罗米修斯火坑的焦土气息。

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米诺斯圆盘拓片,门外传来年轻学徒的叩击声。

“先生,帕加马送来的新抄本该放在哪个区?”

学徒抱着泛潮的莎草纸卷,鼻尖沾着未干的墨渍。

赫利俄忒斯瞥见卷首《论天体运行》的标题,想起这正是潘达洛斯三天前用特殊绳结捆扎的那批货物。

“放在西区第七石柜,记得用雪松木片隔开潮湿。”

他话音未落,又有两个抱着泥板的学员挤到门口。

青铜灯台的光晕里,赫利俄忒斯看见他们手中捧着记载赫拉克勒斯十二试炼的残卷。

其中某块泥板的灼烧痕迹分外眼熟,与他在特洛伊战场记录宙斯雷霆的蜡板裂痕如出一辙。

擦擦汗,也没在意。

松鼠习性的他有时候确实会落下些东西忘记带上。

整理到第七个满月时,地窖的杉木架上终于出现分类标记。

赫利俄忒斯用青铜刻刀在隔板刻下星象符号,突然瞥见某摞记载谷物产量的泥板边缘留着某位农官的名号,而那位农官百年前曾在德尔斐担任祭祀书记。

这样少有的资料该好好保存才是。

“先生!”

急促的脚步声震落梁上积灰,红发学徒举着开裂的泥板冲进来。

“您瞧瞧,《荷马史诗》第三卷这段关于战船数量的记载,和斯巴达军械库的铭文对不上!”

赫利俄忒斯接过泥板,指尖抚过被虫蛀的楔形文字。

当他说出“阿伽门农舰队实际数目应减去七艘补给船”时,学徒突然指向墙角某块蒙尘的蜡板。

“您是说那份记录吗?”

那上面精确记载着特洛伊海岸搁浅的船只残骸数。

这样的场景逐渐成为日常。

当来自底比斯的学者为《奥德赛》的星象描述争论时,赫利俄忒斯会默默递上记载古希腊航海图的贝壳。

当数学学徒纠结于勾股定理的证明时,他压在镇纸下的蜡板正好画着毕达哥拉斯学派失传的几何图样。

某个暴雨夜,甚至有位白胡子哲学家抱着酒罐来地窖,非要与他辩论赫拉克利特的火本源说。

直到赫利俄忒斯翻出沾着火山灰的观测记录,证明自己见过埃特纳岩浆凝结的原始火种。

潘达洛斯拄着橄榄木杖出现时,赫利俄忒斯正在修复破损的克里特线形文字板。

老馆员浑浊的目光扫过按战争纪年分类的泥板堆,突然用杖尖敲击某块记载特洛伊木马的残片。

“北区需要人帮忙校对天文历法。”

沙哑的嗓音裹着陈年羊皮纸的气味。

“那些蠢货竟然把闰月算进了天蝎宫里去!”

赫利俄忒斯抱起记载月相周期的蜡板时,发现老馆员左手小指始终蜷曲着。

这个姿势正如记忆中某个在奥林匹斯议事厅见过的背影。

当时那人正在为阿波罗调整日晷刻度,同样的白发在十二神座的金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命运就是一个轮回,只要活得够久,总能见到些眼熟的东西。

名望如同地中海的潮水悄然上涨。

当马其顿使团来访时,他们的书记官指名要见“那个通晓古文字的管理员”;雅典学院的教师开始引用“地窖里那位先生的分类法”;甚至公民议会的传令官都会在颁布新历前,派人来核对星象记录。

某个秋分日的黄昏,赫利俄忒斯被学徒们簇拥着来到观星台。

当年轻人争论昴星团偏移角度时,他无意间说出三百年前记录的原始坐标。

激动的天文学徒们不曾察觉,老馆员潘达洛斯正站在廊柱阴影里微笑,就和当年指点赫尔墨斯书写神谕时一样。

“您简直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先知!”

最狂热的学徒捧着新绘的星图喊道。

赫利俄忒斯望着羊皮纸上熟悉的星座连线不语。

夜风掠过观星台的火盆,他仿佛听见云层深处传来神王低沉的笑声。

他哪里是先知?

他只是一个路过的记录者罢了!

回到地窖的赫利俄忒斯继续埋首故纸堆。

当他在某块记载谷物价格的泥板背面发现熟悉的计数符号时,也是确认了潘达洛斯就是当年传授腓尼基字母的智慧之神。

那些字符的连笔方式与老馆员修改藏书目录的笔迹不说完全吻合,只能说是出自一人之手。

摇曳的油灯光晕里,他摩挲着记录众神衰退的蜡板,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老馆员敲击地板的杖声,这是催他熄灭灯火就寝的信号。

……

新的一天,赫利俄忒斯正跪坐在杉木梯顶端,为顶柜的《奥德赛》残卷填补虫蛀的孔洞。

地窖潮湿的空气中浮沉着蜡油与霉味,墙角的陶瓮里泡着修复羊皮纸用的鱼鳔胶。

他刚用青铜镊子夹起一片脱落的楔形文字泥板,木梯下方突然传来清亮的少年嗓音。

“请问……您是赫利俄忒斯先生吗?”

扶梯而下的手掌触到某种温热的金属物件。

那是个扶着梯子的白皙手腕,腕间戴着时兴的锡铜合金镯。

自称雅安的少年仰着头,橄榄枝编的发冠下蜷曲的黑发沾着图书馆外的梧桐絮,瞳孔里跳动着地窖壁灯投下的细碎金光。

“他们说您读过所有古老记载。”

少年跟着赫利俄忒斯走到抄写台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记载特洛伊战争的蜡板边缘。

“我在公民学堂听教师说,那些神明不过是古人解释风雨雷电的幻想。”

赫利俄忒斯将研磨中的赭石粉推向桌角,陶杵与石臼相碰发出闷响。

透过少年肩头,他看见潘达洛斯正在北区书架间缓慢踱步,老者枯瘦的手指正将某卷《神谱》悄悄推回阴影深处。

“你看过卫城翻新的胜利女神像吗?”

赫利俄忒斯抽出块记载古代祭祀的泥板,指尖点向描绘酒神节的浮雕。

“当石匠凿出妮姬女神裙摆的褶皱时,可曾想过三百年前真有带羽翼的神明掠过战场?”

雅安凑近观察泥板上的战车图案,发梢扫过记载阿波罗日冕车的金箔。

当他直起身时,后颈不慎撞到悬挂的青铜星盘,十二宫图腾在壁灯下投出摇曳的阴影。

“可那些都是故事啊!”

少年揉着发红的脖颈争辩。

“就像我父亲说海妖歌声会诱人触礁,结果去年他船队遇险分明是导航员算错了星位啊!”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

潘达洛斯的橄榄木杖碰倒了记载德尔斐神谕的瓮,老者弯腰收拾地上的残片。

当雅安循声望去时,老馆员后颈浮现的淡金色斑痕正巧隐入衣领褶皱。

“去年马其顿的暴雨冲毁了十二座粮仓。”

赫利俄忒斯用软布擦拭沾灰的青铜日晷模型。

“活下来的农夫至今仍在传颂得墨忒耳的仁慈——即便他们现在用新式水渠灌溉麦田。这并不矛盾。”

少年正要反驳,突然被西区传来的惊呼打断。

两个搬运泥板的学徒撞翻了记载奥林匹斯山构造的沙盘,飞扬的石膏粉中,赫利俄忒斯看见雅安下意识抬手遮挡。

“咳咳咳~,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掸去肩头的石膏末,执拗地盯着管理员布满细茧的双手。

“那些神明真的存在过吗?”

赫利俄忒斯的目光掠过少年耳后淡褐色的胎记,壁灯爆出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记载诸神黄昏的羊皮卷上。

“当你计算昴星团的运行轨迹时,是否相信毕达哥拉斯学派传承的算法?”

他推开北窗,夜风卷着观星台的青铜浑仪转动声涌进来。

“三百年前的航海家靠着神话星图穿越风暴,今天的学者用几何学修正航线——你脚下的石板缝里,还嵌着当年祭祀用的月桂叶。”

雅安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月光正流过地砖缝隙里干枯的叶片。

少年突然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笔尖挑起那片枯叶。

“明天来帮我整理米诺斯圆盘拓片吧。你或许可以自己在书中寻找答案。”

赫利俄忒斯将记载克里特迷宫机关的蜡板推到少年面前。

“记得带上几何课本——破解这些符号需要计算十二面体的角度。”

当少年抱着抄录本离开时,潘达洛斯拄着木杖从阴影走出。

老馆员枯枝般的手指拂过方才被撞翻的沙盘,将奥林匹斯山的石膏模型摆回正位。

“那孩子是受到阿尔忒弥斯祝福的那一支,已经是第七十六代了。”

沙哑的嗓音惊醒了沉睡的壁虎。

“但上周满月夜,他依旧能在竞技场射断了三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赫利俄忒斯默默擦拭着记载狩猎女神祭典的泥板。

夜风穿过地窖天窗,观星台传来青铜浑仪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