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二年谷雨，我跪在御药房剥最后一筐白果时，镂金窗棂外飘来熟悉的松烟墨香。那人玄色官服掠过青玉案，腰间悬着的犀角簪撞碎了我刚调好的安息香。
“掌事女官好手段。“裴琰碾碎琉璃盏中的香丸，“三年前往北境送假药方，如今又想在贵妃的安神香里掺红花？“
我望着他靴尖沾着的合欢花瓣，那是从冷宫废井里打捞上来的。昨夜我亲手将真正的药典沉入井底，井水此刻应当漫过石刻的“顾“字了。
“裴大人说笑了。“我抹去溅到眼睫上的朱砂粉，“红花活血安神，正合贵妃娘娘玉体。“
他突然掐住我腕骨，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那串珊瑚珠。当年在邺城瘟疫里，这双手曾为我描过眉。如今他官袍上银线绣的鹰隼，正啄食着我袖口暗纹的合欢花。
“你以为烧了顾昀的绝笔信，就能抹掉他通敌的罪证？“他贴着我的耳垂冷笑，“就像当年你以为，用避瘴丹毒死裴照就能守住秘密？“
铜漏声突然滞涩，我听见自己鬓间玉梳断裂的轻响。那柄刻着顾氏家徽的梳子，是顾昀头七那夜从坟茔里爬出来找我的。彼时他腐烂的手骨插在我发间，说黄泉路冷，要借我三缕青丝取暖。
“裴大人可知晓？“我笑着舔去唇畔香灰，“您身上这味龙涎香，混着曼陀罗汁烧，最易招来故人魂。“
贵妃小产的消息传来时，我正跪在丹炉前扇火。裴琰的绣春刀劈开药雾，刀尖上挑着个染血的襁褓。那婴孩心口嵌着半枚玉珏，与我枕下那瓣正好能合成顾氏图腾。
“顾家余孽。“他刀锋划过我颈间，“苏掌事这炉香，是想送这孽种往生？“
炉中突然爆出青焰，我趁机将襁褓抛入火中。玉石碎裂声里，裴琰的惨叫混着焦糊味漫开——他腕间那串人骨铃，此刻正被返魂香催生出艳红蛊虫。
“师兄还是这般不长记性。“我踩住他抽搐的手，“返魂香遇顾氏血，可是会活过来的。“
血雾弥漫的刹那，我看见顾昀从香灰里走来。他战甲上爬满紫菀花，像极了我们初遇那日，他倒在回春堂后院的模样。那时他说要拿三书六礼娶我，却不知我早被钦天监算出“荧惑守心“的命格。
“阿露...“裴琰突然攥住我裙裾，“当年在邺城...我本不想让你喝那碗...“
我捏碎最后颗避瘴丹，看着蛊虫钻入他七窍。丹砂从指缝漏下，在地砖上汇成顾昀教过我的星图。那年他握着我的手在沙盘上画紫微垣，说破军星旁最亮的那点，是他在北境为我燃的长明灯。
子夜更鼓响过三遍，我抱着焦黑的襁褓走向冷宫废井。井水突然泛起金光，沉底的药典浮出水面，每一页都浸出顾昀的字迹。那些我们耳鬓厮磨的深夜，他誊写的根本不是兵书，而是三百六十五味药方配我的生辰八字。
“四庚之命，可镇瘟疫。“我摩挲着最后一页的血手印，“原来你求娶我，不是为了苏氏医典......“
井底传来铁链挣动的巨响，我腕间珊瑚珠突然迸裂。当年顾昀为我戴珠串时，曾说这是南海鲛人泪。此刻血珠滚落井中，竟化作银蓝火焰，照亮井壁密密麻麻的“悔“字。
我纵身跃下的瞬间，听见新帝的仪仗撞开宫门。怀中的药典开始焚烧，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顾昀的绝笔：
“臣以四庚命格者祭天，邺城疫可解。然苏氏女寒露，实为臣妻......“
井水突然变成那年江南的春雨。顾昀在合欢树下伸手接我，他掌心躺着支犀角簪，簪头刻的却不是顾氏鹰隼，而是我小字“阿露“。
承平十二年冬，新帝下令填平冷宫废井。工匠在井底挖出两具相拥的玉雕，怀中护着半卷焦黄药典。北境来的游商说，沧澜江突然开出赤色合欢，每片花瓣上都凝着药香味的露珠。
而京城最老的更夫赌咒，曾在雪夜看见穿嫁衣的女子在屋脊行走。她腕间珊瑚珠时聚时散，哼的曲调像是顾将军当年常吹的《破阵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