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云散空山月自明

山雾缭绕的清晨，弟子跪坐在青石阶前。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两只白鹭掠过池塘。老禅师将新采的野菊插入陶瓶，忽然开口：

“晨露未晞便来叩门，是心口压着三秋寒霜？“

弟子攥紧衣袖，指节泛白：“弟子昨日路过后山断崖，见一对杜鹃鸟衔枝筑巢。今日再去，只剩碎羽零落枯枝间。“

老禅师拨动茶釜下将熄的炭火，火星在晨光中飞舞：“你可知去年冬夜，这炉炭火曾烧红半间禅房？“

“可炭终究成灰...“

“但暖意已留在十指掌纹间。“老禅师将茶筅浸入温水，“且看这抹茶碗。“

茶碗倾斜时，弟子看见釉面裂痕如蛛网蔓延。老禅师指尖抚过冰裂纹：“这茶碗二十年前自唐土渡海而来，船遇风浪，整箱茶器唯它幸存。你看这些裂痕，像不像月光照在雪地上的爪痕？“

弟子凝视茶汤倒影：“可有些伤痕终究无法弥合。“

“去年中秋，你在廊下拾得半面铜镜。“老禅师忽然话锋一转，“可曾想过那铜镜在碎裂瞬间，照见了多少圆满月光？“

竹帘忽被山风卷起，带落几片早凋的枫叶。老禅师拾起红叶置于案上：“你总说跨不过那道门槛，可曾细看过门楣雕花？“

“那门...镶着七宝琉璃，门环是鎏金螭首。“

“错了。“老禅师轻笑，“老衲说的是寺门。“

弟子怔住。老禅师推开窗棂，晨光涌入刹那，山门外九重石阶赫然显现青苔斑驳的足迹。最深的那道凹陷处，积着昨夜雨水，倒映出流云变幻。

“你日日往来此门三十六次，可曾数过门框有多少道裂痕？“老禅师将茶釜注满山泉，“执着于叩不开的门时，连自己的掌纹都成了锁链。“

松风掠过经幡，弟子望着掌心交错纹路：“可那些纹路里，分明刻着某个人的生辰八字...“

“且随我来。“老禅师忽然起身，袈裟扫落案上香灰。

后山竹林深处，满地竹叶铺成金黄地毯。老禅师停在一株半枯的罗汉松前：“七年前雷火劈断此树，你当时哭得比山溪还响。“

弟子抚过焦黑树皮，指尖染上炭灰：“那时觉得天地都要崩塌了。“

“且看树根处。“老禅师以竹杖拨开落叶，嫩绿新芽正破土而出，“这新枝去年秋天才生，今春已高过你的禅杖。“

山雾渐散，阳光穿透竹叶在地上织出光斑。老禅师忽然解下腰间葫芦，将陈年梅酒倒入石臼：“你总说放不下，可还记得去年酿这酒时，你失手打翻三斗糯米？“

“当时觉得糟蹋了整季心血...“

“可正因那次失误，你才想出用山葡萄补足甜味。“老禅师将酒液淋在松根，“你看这新芽，饮着当年的'遗憾'，倒比别处长得茂盛。“

弟子忽然哽咽：“可有些错过...终究补不回来。“

“且看天上。“老禅师指向云端，一群北归雁正变换队形，“头雁三年前折翼坠海，如今领队的却是当年最弱的雏鸟。“

山风裹挟着潮湿雾气，弟子僧袍下摆渐染深色。老禅师忽然递过斗笠：“你总说要慢慢离开，可知'慢'字在梵文中作何解？“

“求师父指点。“

“'慢'非踱步之缓，而是观照之深。“老禅师以杖击石，惊起蛰伏的蚱蜢，“就像你每日清扫庭前落叶，要看清每片叶脉走向，方知春风秋雨刻下的年轮。“

竹笛声自远山飘来，混着采茶女的歌谣。老禅师忽然解下腕间佛珠：“这串菩提子，二十年前被山洪冲散过半。“

弟子数着佛珠：“如今倒有一百零八颗完整。“

“你可知缺失的三十六颗去了何处？“老禅师微笑，“三颗成了松鼠过冬的存粮，五颗落在溪涧成了鱼儿的玩具，最圆润那颗...“他指向檐角风铃，“就在铃舌里，每日随风诵经。“

暮鼓响起时，弟子望向西天晚霞。老禅师将晒干的橘皮投入火盆，幽香弥漫禅房：“你说要试着不再抗拒，可知'抗拒'二字最耗心神？“

“像逆水行舟？“

“不，像守着将熄的烛火不敢入眠。“老禅师展开古旧经卷，“你看这《心经》残卷，当年武宗灭佛时被撕去三页，如今香客供奉时，反而能填入自己的顿悟。“

月出东山时，弟子终于发问：“若终究要放手，当初相遇有何意义？“

老禅师取来棋盘，布下星罗残局：“你看这枚黑子，被困白子重围三日。今晨它突然自碎一角，倒让整盘棋活了。“

见弟子不解，老禅师轻推棋枰，碎玉黑子滚落处，恰成新月缺口：“有时残缺才是圆满的开始。就像你总遗憾未能跨过那扇门，可曾想过——或许你本就是那门上的铜环，日日叩响，便是全部意义。“

夜露渐浓时，弟子望向银河：“所以那些眼泪...都白流了吗？“

老禅师大笑，惊飞栖在古柏上的夜枭：“去年大旱，你为枯死的芍药哭了整夜。今春竹林里突然生出的野牡丹，可还记得？“

“当时以为是神迹...“

“是你眼泪浸透的土壤，育出了新芽。“老禅师以杖画地，“山不会记得每滴雨，但每滴雨都成就了山的轮廓。“

晨钟再响时，弟子望着东方既白：“所以该继续向前？“

“不，是学会驻足。“老禅师指向池中残荷，“你看那支折断的莲茎，水面下正在孕育新的藕节。待来年盛夏，会有并蒂莲花开在你此刻流泪的位置。“

山岚又起，掩去来时路。老禅师将最后一片枯叶投入火盆：“现在可以说了——你袖中那封未寄出的信，要烧给哪片流云看？“

弟子颤抖着取出信笺，火舌卷走墨迹时，惊见灰烬竟拼成飞鸟形状。老禅师推开所有门窗，山风呼啸而入，带着草木萌发的气息：

“看，天地正在给你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