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的咳血染红了止咳糖浆的标签。他蹲在石狮镇东头的药铺门口,看老板用抹布擦玻璃柜——水痕蜿蜒流过“川贝枇杷露”的广告画,把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晕成模糊的鬼影。
“最后一瓶了。”老板推过褐色玻璃瓶,瓶底粘着张折成方块的油纸,“那姑娘预付了半年的钱。”
阿伟的指尖在“周秋风”签名上停留片刻,突然抓起柜台上的圆珠笔,在药方背面写:“秋风,槐花落完前别找我。”
字迹被咳出的血沫浸透,像盖了枚歪扭的邮戳。
回老家的长途客车颠簸了三天两夜。阿伟蜷在最后一排,数着窗外掠过的槐树:每过一百棵就往笔记本划一道,划到第三页时,枯枝间已见不到半片白花。
母亲开门时正在纳鞋底,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滚在“喜”字绣样上。她盯着阿伟凹陷的脸颊,鞋底啪嗒掉进鸡食盆:“伟啊,你这是……”
阿伟挤进屋,把劳模奖状压在神龛下。父亲蹲在门槛抽烟,烟灰落在儿子咯血的纸巾堆里,烫出密密麻麻的洞眼。
深夜,阿伟摸黑撬开三哥的旧木箱。结核菌素试剂的玻璃管早已过期,映着他咳弯的腰。他蘸血在奖状背面写:
“秋风:
药钱藏在腌菜坛底,够你买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槐树我数到第一千七百棵,每棵都欠你句‘对不住’。
别找我,当我是你袖口蹭掉的线头。”
信纸塞进止咳水瓶时,他听见母亲在里屋啜泣,哭声像台老缝纫机断断续续的针脚。
秋风在石狮镇的大街小巷奔走了三天。
她翻遍服装厂后巷的垃圾堆,锈蚀的缝纫机零件划破手心;她挨个敲开工人宿舍,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像窥视的眼;她甚至钻进郊外荒废的染坊,在霉烂的布料堆里翻找,指甲缝里嵌满墨绿的染料渣。
第四天黄昏,她瘫坐在老槐树下。树皮上刻着的“1996”已被岁月磨平,只剩一道疤。夕阳从枝桠间漏下来,照见她脚踝上被碎石割裂的伤口,血混着泥土凝成褐色的痂。
“周姑娘。”药铺老板的布鞋踩碎一地槐花,影子笼住她蜷缩的身子。
秋风抬头时,一片枯叶粘在睫毛上。老板从油腻的围裙兜里掏出止咳水瓶,瓶底黏着的油纸包沾满指纹:“他留的。”
拆信的手抖得厉害。阿伟的字被血渍晕开,最后一句“当我是你袖口蹭掉的线头”糊成红云,像被揉碎的晚霞。
周家的黑轿车横在火车站广场时,秋风正攥着止咳水瓶往售票厅挤。司机老刘一把拽住她胳膊,针头刺进脖颈的刹那,她看见电子屏上的“K872次”变成重影。
醒来时,雕花床的锦缎缠住四肢。母亲端着的青瓷碗里参汤荡漾,映出她腕上三圈金镯:“吴家在杭州有六间绸缎庄,你……”
秋风突然暴起,瓷碗砸在门框上迸裂。碎瓷片划过母亲脸颊,血珠滚进金镯镂空的“福”字里:“你们把他逼走了!”
铜锁咔嗒落下时,秋风撕开枕套。棉絮间飞出1993年的旧车票,终点站“成都”被血迹染成褐色,像干涸的泪。
禁闭的第七夜,纸飞机穿透气窗的蛛网。秋风展开泛黄的工会档案纸——是春雨的字迹,墨水里混着机油味:
“姐:
垃圾车凌晨三点经过后巷,钥匙在门缝。
春雨”
她咬破指尖,在吴家的龙凤聘书上写满“阿伟”。血字未干,铜钥匙已从门底塞入,裹着张永泰厂的考勤表——1998年春雨父亲工伤致残时,是秋风帮他讨回的赔偿金。
子时梆子响过三声,秋风将银镯卡进锁眼。铜锁锈蚀的咬合声惊动守夜的狼狗,吠叫撕破寂静。她赤脚踩过祠堂青砖,嫁衣下摆扫翻香炉,香灰扑灭火盆里的炭,腾起的白烟成了最好的掩护。
春雨猫腰躲在月洞门外,手里拎着后厨的泔水桶盖:“快!老陈在偏门等!”
秋风赤脚穿过祠堂时,惊醒了守夜的狼狗。她把嫁衣抛进香炉,火焰窜起的瞬间,母亲的金镯子从祠堂梁上坠落,碎成几截滚烫的月牙。
春雨在偏门挥手,垃圾车散发着腐臭:“快!司机老陈以前在永泰厂干过!”
秋风钻进泔水桶时,摸到桶底用油布包着的银镯——阿伟刻的“2001.12.24”上多了道新痕,像把劈开黑夜的刀。
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喷着黑烟。秋风蜷在硬座底下,手里攥着止咳水瓶。信纸被泔水浸透,血字却愈发清晰:“每棵槐树都欠你句‘对不住’。”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咔嗒、咔嗒。她数着节奏,把银镯贴在心口。某个瞬间,仿佛听见阿伟在咳嗽,震得铁轨下的碎石簌簌颤抖。
当火车驶过长江大桥时,秋风把止咳水空瓶抛进江面。月光下,玻璃瓶载着血信顺流漂向大海,像粒不肯沉没的星辰。对岸的槐树林沙沙作响,仿佛有谁在第一千七百零一棵树下,咳出一句迟来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