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舔着陶罐底,药汤在凌晨四点沸腾。秋风数着气泡破裂的次数——十七下,阿伟的眼皮跟着颤了十七回。玉镯浸在药汤里,裂纹吸饱了黄芩与鱼腥草的苦,在晨光中胀成淡青的血管。
阿伟娘忽然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山雾。她枯瘦的手指探进药汤,捞出玉镯往阿伟胸口按:“周家姑娘,攥紧了!”
玉镯贴着菌丝红疹的瞬间,阿伟的脊背猛然弓起,像老槐树在雷雨中抖擞枝桠。秋风的手背被他抓出四道血痕,药罐在灶台上摇晃,泼出的汤汁在泥地画出棵枝繁叶茂的树。
正午的日头晒裂窗纸,阿伟开始蜕皮。
溃烂的皮肤从胸口剥落,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细看竟有槐叶状的纹路。秋风用井水浸湿帕子擦拭,每擦一寸,他的咳嗽就轻一分。褪下的死皮堆在陶盆里,阿伟娘添了把柴火:“烧了,这病气最恋旧。”
火焰窜起时,秋风看见死皮上的菌丝蜷成球,像极了当年毒染料案中飘散的污染颗粒。灰烬被山风卷上老槐树,惊起一窝新孵的雏燕。
阿伟的腕骨在昏迷中肿胀,镯子卡在血肉模糊的凹陷处。秋风蘸着药汤擦拭,发现内侧“长命百岁”的篆字正在溶解,墨绿的药汁渗进裂纹,凝成细小的槐花结晶。
“这是老祖宗的法子。”阿伟娘掰开晒干的皂角,“玉吸了百年的药香,比磺胺顶用。”
皂角沫混着井水起泡时,阿伟忽然睁眼。他的瞳孔映着窗外的槐树,枝头新绽的嫩芽与胸口的叶脉纹路同时舒展。
能下床那日,阿伟执意要去后院。
腌菜坛子还在槐树下埋着,根系已穿透坛底,将1993年的火车票缠成琥珀。他徒手扒开湿土,挖出个油纸包——是石狮镇劳模奖状的残片,烫金字泡在血渍里:“……先进工作者周伟……”
秋风把残片贴在胸口,玉镯突然“咔嗒”裂成两半。阿伟拾起碎片,发现断口处嵌着根银丝,在阳光下泛着青霉素针剂般的蓝光。
立夏那天,阿伟重新掌勺。
腊肉在铁锅里滋滋冒油,他颠勺的力道震得胸口的叶脉纹发红。秋风蹲在灶口添柴,火星子溅上她卷起的裤管——那里还留着翻山寻人时的伤疤,如今结痂剥落,露出淡粉的月牙痕。
“BJ医院的药到了。”阿伟娘抖开皱巴巴的汇款单,“是个姓林的护士寄的。”
包裹里除了链霉素,还有张泛黄的照片:1996年毒染料案中的过敏儿童们举着奖状,背后歪扭地写着“未来医生林小花”。
深夜,三人围坐在老槐树下。阿伟娘用镯子碎片刮树皮,乳白的汁液滴进酒碗:“喝,这是咱家的还魂汤。”
秋风咽下辛辣的树汁,突然看清树干上的刻痕——不止1993到2002,还有光绪三十一年周氏先祖刻的“大疫得愈”。年轮在月光下漾开涟漪,阿伟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菌丝红疹褪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正跳动着槐花初绽的节奏。
当阿伟在晨雾中劈柴时,老槐树震落一滴露水。露珠滚过玉镯碎片,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其中一缕蓝正悄悄渗入年轮——那是林小花混在药箱里的举报信,正沿着根系奔向城市地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