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林俊毅的手指在玻璃柜台的同心圆纹路上重重擦过,昨夜新打的蜡面竟有些刺手。

柜台里摆着的三洋收录机突然发出刺啦声响,吴勤信慌忙去调旋钮,李谷一的歌声顿时染上了沙沙的雨意。

“要拆的是东风电子厂旧仓库。“他摸出钥匙串上挂着的小号游标卡尺,金属冷意顺着掌纹蔓延,“市政规划里电子街会改建成轻纺市场,但那是三年后的事。“

陈雅萱肩头细微地颤了颤,发梢的茉莉香混着白玉兰香皂的气息缠上来。

她别过头去看巷口飘摇的粢饭摊,蒸笼白雾里老张头正在给最后两个青团点胭脂红,竹签子沾着的食用色素像极了请柬上的牡丹纹。

“王科长儿子在英国读商科。“她突然说。

玻璃柜台突然映出扭曲的霓虹,对面音像店的《庐山恋》海报被风吹得卷了边。

林俊毅想起上个月去华侨商店淘二手示波器时,柜台里这种鹰标太妃糖要外汇券才能买。

他握住那颗糖,金箔纸在掌心硌出细密的纹路。

暴雨是后半夜砸下来的。

林俊毅蹲在文化宫廊檐下修变压器,改锥突然在缠着胶布的插头上打滑。

远处梧桐树下飘过一柄二十八骨黑伞,陈雅萱蓝布裙角扫过水洼,伞面稍倾,露出半截挺括的西装袖口——那料子定是友谊商店橱窗里标价三位数的进口毛料。

工具箱里的万用表发出蜂鸣,红色警示灯映得他眼底发烫。

赵博才冒雨送来的电路图纸在怀里洇出水痕,新型滤波器的设计参数正顺着雨水蜿蜒。

第二天在中山公园,陈雅萱旗袍盘扣上别着崭新的珍珠胸针。

林俊毅数着她腕间坤表跳动的秒针,想起前世在硅谷实验室盯过的原子钟。

柳絮落进她茶缸时,他忽然掏出三张盖着红章的纸:“这是东风厂仓库的租赁合同,赵博才团队的挂靠证明,还有......“

“睿渊!“陈雅萱突然抓住他小臂,医用胶布缠着的伤口被掐得生疼,“妈妈说王科长能给纺织局批条子,你这些...“她涂着丹蔻的指甲在“年租金八百元“的数字上划出红痕,公园湖面恰巧掠过两只惊飞的鸳鸯。

当林俊毅举着被陈德仁摔出裂痕的合同走出筒子楼时,四楼窗口飘下一片君子兰叶子。

他弯腰去捡,发现泥水里泡着半块枣泥酥——陈惠芳最拿手的点心,去年中秋还特意用油纸包了让他带给乡下祖母。

“小林同志!“赵博才骑着二八自行车冲过来,车把上挂着的示波器撞得叮当响,“刘毅略同意再看咱们的专利材料!“老教授眼镜片上雨渍未干,却透着技术员特有的灼热,“那套自适应电路板,我按你说的加了双保险......“

暮色爬上电子街斑驳的砖墙时,林俊毅正在柜台后测试新到的贴片电容。

电烙铁在白炽灯下拖出细长的影子,电表突然跳闸的瞬间,他听见吴勤信在里间惊呼:“林哥!

陈姐把同心圆......“

玻璃柜台上的刻痕被砂纸磨得发亮,昨夜他亲手擦去了最外层那道圆弧。

示波器的绿色波纹在黑暗中有规律地跳动,像极了陈雅萱去年在文化宫舞厅跳快三步时,裙摆旋出的涟漪。

林俊毅叩响信贷科木门时,袖口还沾着松香融化的痕迹。

赵博才抱着的牛皮纸袋里,三份不同版本的技术方案正渗出油墨味,最底下压着今早刚从华侨商店兑来的外汇券——那是准备抵押给银行的日本原装示波器票据。

“刘毅略,这是新型电路板的抗干扰测试数据。”林俊毅将示波器接上电源,绿色波纹在暴雨天的昏暗中跳动,“普通滤波器在电压波动时衰减35分贝,我们的双保险设计能达到52分贝。”

刘毅略扶了扶玳瑁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

他手指在“年利润预估”栏的钢笔字上反复摩挲,突然用红蓝铅笔圈住某个数字:“国营电子厂的同类产品报价比你们低两成。”

窗外的广玉兰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赵博才的白大褂衣角扫落了茶几上的茉莉花茶。

老教授突然掏出手帕包着的电路板,焊点上的松脂还带着体温:“这是三天三夜改良的样品,能兼容牡丹牌电视机的显像管。”

当示波器波纹突然稳定成笔直线条时,刘毅略的钢笔尖在申请表上洇出个墨点。

林俊毅趁机推过盖着七个红章的意向书:“上海无线电十八厂已经同意试装两百套。”

暴雨将歇时,陈雅萱正在车间里分装电阻。

日光灯管在她发梢投下冷白的光晕,工作台上散落的色环电容像极了童年玩的跳棋。

她突然听见铁门铰链的吱呀声,抬头看见林俊毅举着还在滴水的公文包,中山装肩头洇着深色水痕。

“这是给伯母准备的蜂王浆。”他从包里掏出个印着友谊商店字样的纸盒,玻璃瓶身上的英文标签被雨水泡得卷边,“下个月展销会,我给你留了最靠前的摊位。”

陈雅萱的镊子突然夹碎了个碳膜电阻。

她望着工作台上并排摆着的三张设计图——那是林俊毅熬了七个通宵画的店铺改造方案,每张图纸边角都画着小小的茉莉花。

“王科长说可以帮我调去教育局……”她话音未落,林俊毅突然握住她沾着焊锡的手,指腹薄茧擦过她虎口处的红痣。

示波器不知被谁碰开了开关,绿色波纹在墙上投射出心形轨迹。

深夜的电子街飘起桂花香时,林俊毅正在给赵博才演示自动绕线机。

老式台秤上堆着从东风厂仓库淘来的漆包线,窗台上用磁铁压着的港城商报突然被风吹开,头条标题赫然写着“深圳电子厂引进日本生产线”。

“小林,刘毅略秘书刚才来电话。”吴勤信举着被雨淋湿的记录本冲进来,“说贷款还要补充抵押物,问咱们能不能拿店铺经营权做担保。”

示波器的波纹突然剧烈抖动,林俊毅盯着报纸配图上那排崭新的贴片机,想起前世见过的全自动SMT车间。

他抓起电话正要拨号,却发现听筒里传来忙音——对面音像店正在循环播放《霍元甲》主题曲,大功率音响震得玻璃柜台微微颤动。

陈雅萱推门进来时,发梢沾着夜市的炒栗子香。

她默默将存折压在万用表下面,印着“中国人民银行”的暗纹封皮上还带着体温。

林俊毅数着存折里手工填写的数字,突然发现每个“贰”字都描了金边——这是陈雅萱在储蓄所工作养成的职业习惯。

“明天我去房管所。”他把存折塞回那个绣着玉兰花的布口袋,“西街裁缝铺的老周愿意用缝纫机做担保。”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射进两道车灯,黑色皇冠轿车碾过水洼时,飞溅的泥点打在“港商考察团”的横幅上。

当刘毅略第三次翻阅专利文件时,文化宫大钟正好敲响十下。

他注意到合同页脚用铅笔写的算式——那是林俊毅计算元器件成本时留下的痕迹,某些数字竟与银行内部预测的电子市场增长率不谋而合。

“年息18%,需要街道办作保。”刘毅略终于摘下眼镜,却把印章按在印泥上迟迟未动。

林俊毅望着他身后那幅《长江三峡》挂历,红色圆圈标记的展销会日期旁,不知谁用钢笔添了句“港货入沪”。

暴雨又至时,林俊毅在公交站牌下撞见陈雅萱。

她蓝布伞骨上缠着新的橡皮筋,伞面却倾向他这边。

两人影子在积水中交叠成奇怪的几何图形,像极了示波器上那两个即将相遇的正弦波。

“王科长儿子昨天送来张华亭宾馆舞会票。”她突然开口,雨珠顺着伞骨滚落在林俊毅肩头,“我把它叠成纸船放进苏州河了。”

林俊毅摸出兜里焐热的电子表,液晶屏显示的温度数字正在攀升。

他想起赵博才说的热敏元件原理,忽然把陈雅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装了比日本精工更准的晶振。”

霓虹灯牌在雨中晕染成色块时,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街角停着的皇冠车。

穿花衬衫的男人正用大哥大通话,车窗映出对面店铺新挂的招牌——“永盛电子”的烫金字在闪电下泛着冷光。

林俊毅望着信贷科始终未亮的窗口,指节在公文包金属扣上磕出暗红印子。

他身后的展示柜里,那套自适应电路板正在静默运行,绿色指示灯每隔三十秒闪烁一次,像极了海关大钟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