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幻境与胎息

池缺在荣山镇找了一间民宿暂住下来,他打开地图,眉头紧锁。

明明地图显示统御墓碑就在此处,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异常。

不甘心的他循着更精确的坐标找去,结果只看到一座古墓。

石碑上刻着“玄微子”的生平。

池缺一时怔住:

“这究竟是...?”

统御墓碑的标记点竟对应着一座人类的坟墓?

雨丝渐密,打湿了石碑上模糊的铭文,他一时有些失神,四下无人,他逐渐陷入一种奇特的抽离状态,意识仿佛悬浮于半空,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躯壳。

雨滴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却如同滴落莲叶般瞬间滑落,未留下丝毫痕迹。

若有人凑近细看,便会发现他全身肌肉正以某种玄妙的韵律微微震颤。

......

池缺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荣山镇的青石牌坊下,牌坊上的红漆还很新,木头也没有开裂的痕迹,镇子里飘着早饭的炊烟,能闻到柴火和米粥的味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穿着粗布衣服,袖口还沾着墨迹,一幅道童打扮。

“痴儿,怎的又在发愣?”

背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池缺转身,看见一个瘦高的老道士,脸上皱纹很深,花白胡子垂到胸前,他背着手站在那里,腰间挂着一个褪了色的黄布口袋。

“发什么呆?”

老道用指节敲了敲池缺的额头:

“上个月教你的《黄庭经》背熟没有?今天该学内景观想法了。”

池缺感觉到额头被敲得生疼,这触感太真实了,完全不像是幻觉,甚至于老道士身上还飘着一股檀香混着草药的味道。

““师父...”

他下意识开口,自己都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脑子里突然冒出许多记忆——

每天早起扫院子、帮师父抄经、在道观后山采药......

老道士已经转身往镇子里走,木头鞋底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快点跟上,晌午前要教你观想丹田的法门。”

他头也不回地说:

“还有下午要去做法事,你得去帮忙搬法器。”

池缺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布鞋,鞋尖还沾着新鲜的泥巴,他试着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直皱眉,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春去秋来,山上的树叶黄了又绿,池缺在幻境中已经度过了整整三十年。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池缺便跟着玄微子下山,赵老爷子昨夜咽了气,孝子贤孙哭嚎着上山,请老道做一场法事。

玄微子穿上了最体面的道袍,手持桃木剑,踏罡步斗,朱砂黄符在烛火中翻飞,池缺站在一旁,看着老道枯瘦的手指掐诀念咒,动作娴熟却透着几分疲惫。

法事结束后,赵家长子塞给玄微子一吊铜钱,热情地拉着师徒二人留下吃饭。

老道没有推辞,带着池缺坐在席间,酒过三巡,赵家人纷纷夸赞玄微子是得道高人,老道只是笑笑,眼神却有些恍惚。

回山的路上,夕阳西沉,玄微子走得很慢,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池缺,浑浊的眼里难得透出一丝欣慰。

“痴儿啊...”

他沙哑着嗓子说道:

“幸好当年收了你,否则祖师爷的道统,怕是要断在我手里了。”

池缺没说话,这三十年来,他亲眼看着玄微子每日焚香诵经、吐纳打坐。

可无论怎么努力,老道的“修为”却始终卡在某个瓶颈,再难寸进,那些所谓的“神通”,也只不过是些障眼法。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夜风微凉,池缺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河滩上的草丛里,隐约透出一缕暗红色的微光。

是统御墓碑!

他下意识地迈步向前,可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池缺回头,正对上玄微子的眼睛。

老道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失望,皱纹里刻满了落寞。

“你...终究不是来学道的。”

话音未落,四周的景象骤然扭曲,青石山路、潺潺溪流、以及玄微子佝偻的身影,全都像褪色的画卷一般片片剥落。

幻境破碎了。

......

一声惊雷划破雨幕,将池缺唤醒。

他依旧站在玄微子的墓碑前,那三十年的经历,好似南柯一梦,即使努力回想,也如同浮光掠影,再难以看清了。

“这究竟是...?”

他盯着那座刻着“玄微子”三个字的墓碑。

五百年前的古人,怎么会和虫群的统御遗物扯上关系?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墓碑表面。青石冰凉,但就在接触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就像之前在幻境中,玄微子用桃木剑敲他额头时的感觉。

“原来如此...”

池缺眯起眼睛。

统御遗物确实在这里,但不是以实体的形式存在,虽然不知道具体成因,但它应该是被玄微子的执念封锁了,导致统御遗物,被藏在了那个执念的最深处。

“所以,要回收遗物,就得先让玄微子放下执念...?”

他站起身,经过幻境的洗礼,他的思维比以往更加清晰,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周围环境下生物微弱的精神波动——这大概就是古代修行者所说的“胎息”境界。

但池缺很清楚,这还远没有达到真正超凡的地步,顶多算是走到了一半。

他转身走回民宿,雨水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青石板上,池缺凝视着掌心未干的水痕,忽然意识到玄微子的执念或许比他想象的更简单——

一个修道者穷尽六十年光阴,所求无非两件事:要么突破那传说中的“通幽”之境,要么寻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

“传承啊...”

池缺轻轻敲击着窗棂,突然将目光放到了虫群的发展上。

......

灰茧圣巢,朝奉大厅。

往日安宁的圣巢如今显得更为肃穆,真种们环绕着以岩晶铸就的微型穹顶,内部安放着虫母的尸骸,岩晶真种轻点地面三下,精神波动在仪式场中庄严回荡:

“以星辰见证,吾等立誓,您探寻至高意志的征程将由血脉延续,这亵渎者的灰烬将铺就您通往群星的道路。”

一株被捕获的巨藤子株被真种们焚烧成灰,均匀洒落在虫母的遗骸上,作为对其的告慰,真种们在精神网络中立誓:

“您赐予的智慧火种永不熄灭,吾等必以腐蚀巨藤的彻底消亡,向至高意志证明真种血脉的虔诚,愿群星深处的至高意志,接纳您永不屈服的精神。”

这座小穹顶被置于圣巢顶端,象征接近群星的意象,葬礼结束后,真种们齐聚朝奉大厅,开始商讨另一件重要大事。

下一任主宰是谁?

虫群从未有过主宰的换代,因此并无可供参考的先例,但长期以往的制度已经让真种们形成了路径依赖,几乎无法想象不存在主宰的虫群社会是如何运行的。

“以群星见证,我愿继承主宰的意志,延续族群的荣光。”

岩晶真种率先开口,作为族群中目前威望最高者,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肩负起在虫母离开后,继续领导虫群的责任。

岩晶真种的提议刚刚落下,就立刻遭到了雷纹真种的反驳:

“由你继承主宰之位?何等荒谬!若不是我的麻痹精神力屡次在战场上力挽狂澜,你早就沦为了腐蚀巨藤的养料!”

“若不是一直正面冲锋在前,又哪里有你‘力挽狂澜’的机会?!”

岩晶真种也发了怒,眼见着两位真种之间的气氛逐渐剑拔弩张,星辉开口了:

“腐蚀巨藤的子株正在南方重组,此刻内战,等同将胜利献给那个亵渎者。”

大厅陷入诡异的寂静,星辉真种虽然没有争夺主宰之位的打算,但她的千甲兵虫那恐怖的战力,各位真种都是见过的。

岩晶率先打破了场上的沉默:

“要不,投票吧,谁的票数多,谁就是新的主宰。”

没有真种表示反对,岩晶与雷纹率先把票投给了自己。

露珠真种的精神波动在大厅中轻轻荡漾:

“我投给岩晶姐姐一票,她对族群的贡献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锈蚀真种紧随其后:

“我投给雷纹一票,大敌当前,需要的是能够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领袖。”

场上的票数陷入了僵局,真种们纷纷看向了还未投票的盐白与星辉。

星辉真种默不作声,她决定跟着盐白投,她投哪个自己就投哪个。

“我投...星辉一票。”

盐白的声音在精神网络中激起涟漪,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让星辉的骤然一惊。

她立即构筑起一道加密的精神链接,将困惑与不解化作急促的精神波动:

“为何选我?你明明知晓,我从未觊觎过主宰之位。”

私密的精神频道中,盐白真种焦急的精神波动传入她的脑海:

“你究竟在想什么?以你现在的实力,明明最有资格继承主宰之位!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等腐蚀巨藤的威胁解除后,无论岩晶还是雷纹成为主宰——”

她的精神力在星辉意识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光:

“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除掉你这个最大的威胁!”

星辉真种陷入了沉默,她并不懂族群中的这些弯弯绕绕,轻声道:

“若我成为主宰,就不得不去约束其他真种,这非我所愿。”

“你以为拒绝成为主宰就能避免冲突?岩晶的秩序狂热与雷纹的报复心,绝不会容忍你的存在——特别是雷纹!”

盐白反驳了星辉的话。

朝奉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盐白能感觉到气氛变得愈发艰涩,她看向星辉那双永远望向远方的复眼,意识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你还在想着在解决腐蚀巨藤后就离开圣巢,是不是?”

星辉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最终,她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也投自己一票。”

真种们达成共识:暂缓争夺主宰之位,将力量集中于对抗腐蚀巨藤。

她们立下誓言——唯有亲手终结亵渎者的真种,方有资格继承主宰的荣光。

盐白的触须在星光下微微颤动,精神波动中浸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愿群星见证这份约定...但愿...”

星辉真种的精神力接入盐白的意识:

“你似乎很急躁,为什么如此着急于选出新的主宰呢?”

盐白真种的触须在微光中轻颤,精神波动中透着深重的忧虑:

“腐蚀巨藤的扩张速度远超我们想象,它只需不断吞噬就能无限增殖,而我们培育每一只儡虫都需要完整的生长周期,战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她的精神力泛起苦涩的涟漪:

“岩晶只会驱使儡虫前赴后继地进攻,雷纹沉迷于两败俱伤的消耗战,唯有你的千甲兵虫,才是我们唯一的底牌。”

盐白真种继续说道:

“现在,没有主宰的统一指挥,雷纹和岩晶只会将资源用于自身,而不是交给你生产千甲兵虫,这样下来,即便耗尽资源,我们依然不是那个怪物的对手。”

星辉真种在风中静静聆听,她意识到,回归圣巢之后,很多事情都不能像以往那样,如果自己真的想要对抗那个怪物,就必须得肩负起主宰的责任。

“我不会主动攻击她们。”

星辉的触须轻点地面三下,这是她向群星立誓的仪式:

“但若她们执意要将族群拖入深渊...”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盐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

“现有的真种都不适合当主宰。”

池缺如此评价道:

“雷纹真种根本就不是想要当主宰,而是用叛逆对抗权威,争夺主宰之位只是想证明‘被放逐者也能登顶’,却忽略了统治需要的是构建秩序而非破坏秩序。”

“至于岩晶真种。”

他翻动着笔记,落在记录岩晶的部分上:

“她的确是最“完美”的继承者,对虫母统治逻辑进行了全盘复刻,可惜,正因如此,她永远也达不到虫母的高度。”

池缺摇了摇头,别看虫母死前都被打到圣巢了,但她那是硬生生在腐蚀巨藤子株不断迭代的情况下,坚持了那么久,换个真种过来,恐怕半年都支撑不下去。

“星辉真种...至多只能算是个勉强合适的选择,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统治才能,而是因为,她能够生产的儡虫最强...”

池缺放下笔记本,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窗台上,他突然想起幻境中玄微子那双浑浊又执着的眼睛——老道等了六十年,最终只等来一个心怀鬼胎的“弟子”。

他披上外套再次出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出破碎的月光,没有犹豫,直接把手按在冰凉的墓碑上,黑暗涌来的瞬间,他听见玄微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