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荀攸三策

唐平有点意外,犹豫了半天,还是问道:“为何这么说?”

他既有心收荀攸为弟子,引为心腹,倚为干城,当然要搞清楚荀攸的思想倾向,看他能否成为真正的同志,为了那个伟大的理想奋斗一生。

如果荀攸是个王莽式的原教旨主义者,一心只想恢复古制,那就要三思了。

荀攸笑道:“儒门宗旨有二:一是致君尧舜,一是修身为士。儒门有六经,是治国之道。又有六艺,是君子必修,礼乐射御书数,缺一不可。孔子力能翘关,勇服孟贲,射于矍相之圃,观者如堵墙;孟子射艺通神,又善养浩然之气,如今之儒生,又有几个能及?”

唐平扬扬眉,有点明白荀攸为什么好武,而且有这么好的身手了。

他不是为了做游侠,而是遵从儒家本义,要做文武双全的君子。

“至于董仲舒,引阴阳五行入儒学,为汉家立法,固然功垂百代,后患也无穷。儒生好谈灾异,便是其一。近几年来,汉宫多次走火,实为人祸,却也被解释为天降灾异。如此,则何为天,何为人?”

“你相信宫里几次走火,都是人为?”

“是。”荀攸不假思索。“深宫之内,重门叠户,本就容易走水,当谨慎火烛,多备水具,以备不虞。若疏于职守,用具不全,普通人家尚且难免一炬,更何况是皇宫之内。若是有人故意纵火,更是人祸无疑,岂能以灾异概而论之。”

唐平连连点头。荀攸的分析太对他的胃口了,简直如出一辙。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荀攸这么坚定地想拜他为师,是有原因的。

就算他没有道法外挂,就思维方式而言,也能和荀攸成为朋友。

“公达,你既不好灾异之说,何以断定乱世将至?”

“君弱臣强,法律不行。东西失衡,内外交困。凡此种种,有一则乱,何况诸患齐至。”

“仔细说说。”

“安顺之后,多为少帝。孝桓帝十五岁继位,三十六岁驾崩。今上十二位继位,在位已十七年,算是在位时间久的。可惜他们都不谙政务,一困于梁冀之手,一依赖宦官左右,斤斤于锱铢之得,却不知天下已沦为世家豪强口中之肉。朝有四世三公,州则有世为二千石之吏,郡县则有大宗强族。门生故吏,视举主郡将为君,过于天子……”

荀攸侃侃而谈,分别论述了他认为的几个症结,最后叹息道:“天下如此,焉能不乱?师傅寄希望于天子,则天子谙弱。师傅寄希望于袁绍,则袁绍就是最大的威胁。为之奈何?”

唐平无声地笑了。“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归隐山中,修身养性,以待时变。天下之乱,长不过一世,短不过十年,届时出山,辅佐明君,太平可至,盛世可期。”荀攸抬起头,看向唐平。“师傅刚刚弱冠,就算隐居三十年,也不过五十,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唐平眼神闪烁。

他明白了荀攸的意思,这是劝他离开洛阳。

“公达,你以为我不想离开洛阳吗?”

“弟子不敢。”荀攸离席拜倒。

唐平伸手将荀攸扶了起来,拍了拍荀攸的手臂。“公达,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师傅明示。”

“你觉得即将到来的这个乱世,与秦末之乱、王莽之乱有什么区别?”

荀攸眨着眼睛,一时不解。

唐平叹息道:“秦崩,楚汉相争,中原涂炭,匈奴人趁势崛起,只是夺了河南地。王莽篡汉,天下再乱,四夷也只是趁机独立,不听中原号令。可如此西北诸郡已经为诸夷侵占,一旦中原动乱,匈奴、鲜卑的兵锋可直抵洛阳,羌人的马蹄将直入关中,你真觉得三十年就能恢复太平?”

荀攸犹豫了。“纵使如此,新朝也能如东周。”

唐平摇摇头。“如今的凉州可不是当年的犬戎,而是又一个秦国。相比之下,关东却不是当年的六国。如果东西分治,后果不难预料。”

荀攸皱起了眉头。“那师傅滞留洛阳,是想拯救乱世?”

“虽然很难,但是不试一试,心中难安。”唐平一声长叹。“你说我不像道门中人,更像儒生,未尝没有道理。我不是没有放弃过,可是在山中几年,我从来没有安心过。反倒是现在,明知其不可为,却要奋力一搏,反而心安。”

唐平往后靠了靠,仰头看着屋顶,说不出的轻松。

这些想法,他藏在心里,纠结了很久,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他知道前方的路有多难,也无数次的想过放弃,但事到临头,总是有点不甘心。

或许正如荀攸所说,他虽然讨厌儒学,但儒家思想早就浸入华夏文明的骨髓,无法清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就是其中之一。

面对亡国亡种的威胁时,真正的华夏儿女将想尽一切办法救亡图存。

唯独不会考虑投降。

他放弃了张角,已经铸成大错。如果再放弃天下,在山里看着人间涂炭,他这道是修不成的。

在独善其身于乱世与粉身碎骨以救世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希望能得到荀攸的帮助。

他清楚大势,掌握科技,荀攸擅长细节,精于谋划。他们联手,可以发挥1+1>2的作用。

荀攸歪着头,想了好久。“师傅不惜玉碎,也要拯救天下,这是大仁大义。但弟子依然觉得,天子不可辅,袁绍同样不足以成事。要想救天下,就要跳出洛阳城。”

“那我应该去哪儿?”唐平坐直了身体,打量着荀攸。

荀攸抬起头,直视着唐平的眼睛。“最好是去交阯,其次是去并州,再其次是凉州。”

“为何?”

“师傅想以开疆拓土缓解兼并,以交阯之米缓解中原之急,就不能由袁绍主持此事。他们掌握了交阯,只会盘剥当地百姓,索取珍稀之物,就算是运米,也是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绝不可能平价卖给百姓。师傅可能不知道他们有多贪婪,高估了他们的道德,才会寄希望于他们。”

唐平忍着笑。“他们虽然是伪君子,毕竟以道德自居,能有多贪婪?”

荀攸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光和四年,天子从郡国调马,以充御厩。师傅可知豪强将马价提至多少?”

唐平摇摇头。“不知道。”

荀攸竖起两根手指。“二百万。”

“正常马价是多少?”

“四到五万,好马十万,难得的宝马良驹,二十万。”

唐平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他隐约记得史书里有类似的记载,只是短短几个字,一掠而过,没什么感觉。

现在听到荀攸说这件事,这才意识到这几个字背后的事有多离谱。

他虽然从来没在高估袁绍等人的道德水准,但是听到这样的价格,还是有点破防,随即又感觉掌握历史书写权有多重要。

史书里连篇累牍的说汉灵帝卖官鬻爵,聚敛无度,提到世家豪强时却只是一笔带过,读书不认真的人根本意识不到。

考虑到著史的蔡邕等人就是世家豪强的一部分,这也就好理解了。

所以,将运交州米来缓解中原粮食危机的希望寄托在袁绍的身上,多少有些天真了。

虽然他只是想借袁绍这只鸡,生海船这只蛋。

“为什么要去并州?”

“并州有山河之利。左挟冀州、幽州,右挟凉州,既可以屯田养兵,又可以俯瞰中原。若能掌握并州,则平时可以抚镇羌胡,急时可以勤王洛阳。”

唐平沉吟良久。

不得不说,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他想过整合黄巾,但黄巾的主力不是在冀州,就是在青州、徐州,并州却没有黄巾的踪迹。

离并州最近的黄巾是白波军,在河东境内,不在并州。

可是正如荀攸所说,并州的山河之利是摆在明处的,历代兵家都极为重视。

更重要的是,并州可以屯田。

太原盆地、大同盆地等大大小小的盆地,地理条件可比太行山里优越多了。

所以,应该组织黄巾越过太行山,进入并州?

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要比苟在太行山里强多了。

“凉州呢?”

“凉州有最好的牧场,有通往西域的商道,但凉州缺乏耕地,户口太少。且凉州地广人稀,陇右、河西、北地等人各自为政,互相攻讦,很难整合。且凉州没听说有黄巾,就算师傅是大贤良师也鞭长莫及,无法立足,所以排在最后。”

唐平觉得有理,又说道:“你说得这么轻松,难道我想去交阯或并州、凉州,就能如愿?”

“只要师傅想,应该不难。一来此三州皆是僻远之地,愿意去的人不多。二来师傅出海建国之策深得天子器重,袁绍等人也不反对。只要有人提议,大概率可以成行。”

唐平打量了荀攸片刻。“果真如此,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荀攸笑了。“若师傅不弃,弟子自然随侍左右。”

“三地之中,你选哪个?”

“五年之内,选并州。五年之后,选交阯。”

唐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留下荀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人不仅有谋略,而且接地气,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绝不好高骛远。

“那你说说,如何才能去并州。”

——

北宫,天子刘宏看着烈火熊熊的南宫,阴着脸。

荀彧满头大汗,面色通红,站在刘宏一侧,连头都不敢抬。

他现在有点后悔,不该多嘴,请天子手诏,让唐平求雨灭火。现在唐平一口拒绝,天子大失所望。

过了好一会儿,刘宏转过头,打量着荀彧。“他说,如果他会求雨,早就求了?”

荀彧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唐平的确说过这句话,他也报告了天子,却没有太在意,没想到天子不关心结果,却关心这些。

“你相信他吗?”

荀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不语。

刘宏转头又看向张让。“你相信他吗?”

张让悄悄瞥了荀彧一眼,躬身说道:“陛下,臣相信唐平。他被许攸挟持至此,献策为陛下解忧,其心甚明。若能求雨为陛下灭火,没有不行的道理。”

刘宏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似乎更相信袁绍,连海船的道术也给了袁绍。”

张让笑道:“陛下,这只是借力而已,并非是他相信袁绍胜于相信陛下。”

“怎么说?”

“袁绍等人开口仁义,闭口道德,其实他们最好的还是利。有了海船,没有不试的道理。只要他们试出来了,造出了真正的海船,将来陛下也能用。若唐平更相信袁绍,他又何先将海船的道术献给陛下,直接给袁绍岂不更好?”

刘宏咂了咂嘴,觉得张让说得有理,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依张让所说,是他先让唐平失望了?

“陛下,臣以为,唐平可能不会求雨,但灭火应该还是有些办法的。陛下若有意,臣愿亲自走一趟。”

刘宏转头看看张让。“荀彧刚回来,唐平若有办法灭火,岂会不说?”

张让笑笑。“荀彧来去太急,未必有暇问及求雨之外的事。”他再次看向荀彧,笑容更加灿烂。“你说是不是?”

荀彧心里一紧,自责不已。他的确有些着急,一听说唐平不会求雨,立刻就告辞,赶回宫里报告,根本没提其他的事。其实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也灭不了火。

“请陛下恕罪,臣愿再走一趟。”

刘宏想了想。“你辛苦了,还是请张公走一趟吧。”

荀彧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张让接了旨意,迅速起程,安排车马,赶往史道人府。

等张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刘宏才说道:“文若,你觉得张公刚才说得有理么?唐平是不是真心为朝廷出力?”

荀彧吃了一惊,随即心生欢喜。

天子称呼臣子,向来是直呼其名,面对长者时会用尊称,但很少直呼臣子字。

除非是亲信。

天子称他的字,这是将他当作亲信了?

“臣以为唐平有救世之心。”

“救世之心?”刘宏琢磨着,细长的眉毛微微地蹙起。

“是,唐平一直在担心乱世将至,洛阳将会和长安一样付之一炬。若陛下励精图治,挽大厦于将倾,唐平将是陛下的干城良辅。”

刘宏打量着荀彧,眼神阴冷,语气更是阴冷。“可惜朕如孝桓帝一般,亲小人,远贤臣,所以他不会真心辅佐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子身上,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