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江湖归来已不同

司徒府。

蔡邕、袁隗并肩站在望楼上,看着烟火燎绕的南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袁公,就这么看着吗?”蔡邕侧过半个身子,微仰着头,看着袁隗的侧脸,眼神愁苦。

袁隗微微侧身,头略微下倾,看着蔡邕,眼神平静。“伯喈,我能怎么办?”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上疏请辞了。这么大的天灾,没有人担责是不行的,我这个司徒当仁不让。”

蔡邕呶了呶嘴,欲言又止。

他要的不是袁隗辞去司徒之职,而是希望袁隗能想想办法,帮助宫里救火。

南宫的火已经烧了三天,烧出一大片白地。看这架势,还有可能继续烧下去,直到将整个南宫烧成一片废墟。

黄巾之乱刚刚平定,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人心将是何等打击,对天子将是何等打击?

一想到天子,蔡邕的心情就格外复杂。

他欣赏天子的天赋,却又恨铁不成钢。那么多名臣贤士不去信赖,偏偏听信宦官的佞言,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有种预感,天子迟早会和孝桓帝一样暴薨,死得不明不白。

作为名臣胡广的弟子,他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内幕,其中就包括孝桓帝的驾崩。

“伯喈,你读过那篇道论了?”

蔡邕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袁隗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读过了。”

“什么时候去见那位小道士?”袁隗的下巴挑了挑,转头看向东南方向。“史道人家离这儿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蔡邕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他哪有心思和人论道。

“怎么,不值一提?”袁隗嘴角轻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出了蔡邕的纠结,也知道蔡邕的来意,但他不想和蔡邕讨论这个问题。

这场大火,正是证明刘氏火德将终的大好机会,何必去救?

“倒也不是。这道论和宣夜说有相似之处,却更为精密,不像是胡乱编造出来的,应该是传承有序的学说。只是还有些精微之处,不太清楚,我想再等几日,想明白了再去。”

“那你可得快一些。年前本初去了一趟,算是解了许攸之仇,此子在洛阳待不了多久了。”

蔡邕有些不解。“他在等谁?”

“不知道。”袁隗转过身,向下走去。“或许是等天子召见吧。”

蔡邕跟了过去。“他为何要见天子?”

“这些你要问他,我哪里知道。”袁隗岔开了话题。“听说你在江东见到了于吉?”

“于吉在江东传道,见过他的人很多。”

“你觉得他和唐平相比,谁更适合成为大贤良师?”

蔡邕一惊。“大贤良师?不不,于吉只想传道,不及其余。他与黄巾素无往来,出入的都是权贵之家,往来的都是名儒大贤。”

袁隗笑了。“江东能有什么权贵,伯喈,你言重了。”

蔡邕有点尴尬。“与中原相比,江东自然远远不如。怎么,这唐平有意要做大贤良师?”

“他未必有心,但希望他做大贤良师的人总是有的。前天刚刚收到消息,张牛角造反了,声势挺大,竟然敢进攻巨鹿郡治廮陶。据说,他原本不想如此冒险,只因为与他同谋的人中就有张角的旧部,说唐平是张角指定的继承人,黄巾应该由唐平为首。这张牛角不肯,要拿下廮陶,证明自己才是大贤良师的正宗传人。”

“愚蠢。”蔡邕脱口而出。“廮陶既是郡治,岂是好攻的?难怪张角看不上他。”

“是啊,唐平说得对,真正的黄巾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没脑子的暴徒。”袁隗摇摇头。“希望郭典能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别被人看了笑话,以为他只能因人成事,借皇甫嵩的光。要不然,这功可没法序。”

两人说着,下了望楼,走进后院。

两个侍女迎了上来,用掸尘掸去袁隗、蔡邕头上、身上的灰,又为他们脱了斗笠和大氅,挂在一旁。

袁隗走进书房,蔡邕跟了进去,随即掩上了门。

两人在宽大的书案前坐定,袁隗舀了一杯热酒,推给蔡邕。“伯喈,尝尝,这可是上好的中山九酿,年前刚刚送来的。”

蔡邕双手接过,嗅了嗅。“名不虚传,酒香浓郁,还有一些凛冽之气。”

袁隗又给自己舀了一杯,呷了一口,笑道:“不比泰山的羊酒差吧?”

“风味不同,无法比较。”

袁隗顿了顿。“羊兴祖还好吗?”

“还好,这些年在家静养,倒比以前更强健了些。”

“那他是什么意思?”袁隗沉下了脸。“我辟他为掾,他不来也就罢了,连句话都不回。”

“不是不肯,是他已经接受了太尉杨公的礼辟,只待年后赴任。还没起程,杨公又被罢免了,所以又耽搁了几个月,估计快要到了。”

袁隗微怔。“杨公也派人去了?”随即又笑道:“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不过等他到了洛阳,我还是要问问他,为何不肯回复我只言片语。弘农杨氏四世三公,难道我汝南袁氏就不是四世三公了?”

蔡邕含笑不语。

这事涉及到两个顶级世家,而且和他的关系都不错,他不能有所偏倚。

聊了几句闲话,袁隗再一次催蔡邕早点去见唐平。蔡邕点头应了,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对袁隗说道:“袁公,若有机会,还是尽一分力气吧。水火无情,真要蔓延开来,难免有无辜之人受灾。”

袁隗眼皮轻抬,瞥了蔡邕一眼。“伯喈,不是我说你,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怎么,宫里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蔡邕自知失言,被袁隗抓住了把柄,也知道袁隗借题发挥,就是不想再听他说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拱手告辞,又带上了房门。

侍女过来,为蔡邕戴上斗笠,披上大氅,送他出去。

听得蔡邕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袁隗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这竖子滞留洛阳,究竟想干什么?本初啊本初,你可别整日算计别人,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骗了。”

——

蔡邕出了门,上了车。

蔡琰带上车门,帮蔡邕卸下斗笠和大氅,看了蔡邕一眼,脆声说道:“阿翁,没谈成?”

蔡邕摇摇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两眼望天。

过了一会儿,他哑声说道:“流落江湖十二年,再次回到洛阳,却是这般景象,我心里不安得很。阿琰啊,当初还是应该听你的,就留在泰山,不回洛阳。”

蔡琰轻声笑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再想那些。司徒不肯出手相救,还有谁能救这场大火?”

“我不知道。”蔡邕很无奈。“这洛阳城里,除了袁氏,我还真想不出谁家有这样的实力。”

“既然没有,何不去见见那个姓唐的道人。”

“他能有什么办法?”蔡邕撇了撇嘴。“你以为他真有呼风唤雨的法术?真要如此,他就不会被袁绍困在洛阳,脱身不得了。”

“他虽然不能呼风唤雨,却会造船。”

“会造船又如何,他孤身一人,手无寸铁,纵有奇技也无从施展。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将造船的道术告诉袁绍?”蔡邕用手托着头,一时出神,想到了袁隗的话。

为了造船的道术,袁绍已经主动去见了唐平,表示了和解,唐平为何还滞留洛阳不走?

是耐不住山中寂寞,还是不想和黄巾旧部再有瓜葛?

按理说,张牛角起事,他有这一身道术,应该去帮忙才对,为何却滞留洛阳,将造船的道术献给天子和袁绍?

难道他想改变张角成法,和于吉一样,与权贵、名士往来,方便传道?

蔡邕忽然兴奋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张角为百姓治病,布道十余年,看似积累了数以百万计的信众,结果不堪一击,身首异处。反而是于吉,在江东传道十余年,逍遥自在,所到之处,被人奉为神仙。

唐平汲取张角的教训,想改弦易辙,学于吉的传道方法,合情合理。

至于张牛角等人,一群乱民,能成什么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平定。

张角都没能成事,张牛角就更不行了。

唐平滞留洛阳,隐居、避祸,一举两得。

他这十几年,不就这么过来的?唐平这么做,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一时间,蔡邕忍不住笑出了声。

蔡琰看了蔡邕一眼,疑惑不解。她不明白,这种时候,蔡邕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蔡邕感受到了蔡琰的疑惑,坐直了身体,收起笑容,伸手摸了摸蔡琰的头。

“阿琰啊,你要记住,大奸若忠,大愚若智,那些隐士之流,十有八九都是虚伪小人,不知道从哪儿学了几篇道论来,就敢自称高人。直到他们遇到真正的学者,考以经义,才会原形大露,贻笑于方家。”

蔡琰眨眨眼睛。“你说的是唐平么?”

“哼,除了他,还有谁。等几天,你随我去见他,入其室,操其戈,以伐之。”蔡邕说着,举起手,用力挥了挥,意气风发。

蔡琰掩嘴而笑。“阿翁与郑康成不相上下,将他与何邵公相比,却是抬举了他呢。”

——

袁绍匆匆走进了司徒府,直奔后院,登堂入室。

袁隗喝了几杯酒,脸色微醺,眼神也有些朦胧。看到袁绍,他摆了摆手,示意袁绍就座,又指了指案上精致的青铜酒尊。

“自取。”

“谢叔父。”袁绍先给袁隗添满了酒,才给自己舀了一杯,双手捧在手中,浅浅的呷了一口。

“冀州的事怎么说?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已经安排了,只是刚刚接手,还需要一些时间。”袁绍放下酒杯,双手扶着大腿,恭恭敬敬地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袁隗的眼睛。

许攸意外身亡,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除了那些希望他能为许攸报仇的游侠之外,还有来自家族中的长辈,尤其是眼前这位叔父的质疑。

袁隗以前就对许攸不是很满意,觉得许攸贪财好色,不是做大事的人。是他坚持要用许攸,并将冀州的事委托给许攸。许攸也没有辜负他,四处奔走,将冀州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面前,让袁隗无话可说。

结果许攸去找唐平决斗,被唐平身边的黄巾力士打死了。

许攸个人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下子失去了去冀州的掌握,就算找人替补也需要时间。

张牛角起事,就让他很被动。

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们按照常理来推测,以为张牛角是博陵人,常年活动在中山、常山一带,大概会有那里生事。万万没想到,张牛角会在巨鹿举起反旗,直接进攻巨鹿郡治廮陶。

巨鹿太守郭典就是他们的同党,虽然有过镇压黄巾的经历,却是协助皇甫嵩作战的成果。如今皇甫嵩调往凉州平叛,郭典能否守住巨鹿,实在是个疑问。

如果郭典战败,廮陶失守,冀州很可能再次陷入动荡。

而冀州依山临河,户口殷实,对中原有俯冲之势,是他寄以厚望的大州,不能有失。

这是情报上的失误,也是许攸意外身亡带来的后果之一,袁隗对此很不满。

面对袁隗的质问,袁绍也只能尽力弥补,不敢正面反驳。

“郭典能守住廮陶吗?”

“应该能。”

“何以见得?”

“张牛角虽然也号称出自留侯一脉,能力却不过中人,既不是张角的八弟子,也不在三十六方之列。只是如今冀州黄巾新败,张角心腹亲近被斩杀殆尽,他才敢出头。即使如此,他也只敢自称将兵从事,不敢以大贤良师之后自居。”

袁隗哼了一声,神色稍缓。

袁绍见状,又道:“且黄巾虽众,却无将才,不知战阵之法。波才依草结营,张梁背水而战,皆为皇甫嵩所破。精锐已失,如今再起,也都是乌合之众,声势不及去年十一。郭典虽是文官,却有作战经验,麾下也有些人才,破张牛角不难。”

袁隗目光微动,扫了袁绍一眼。“那难的是什么?”

袁绍很无奈,袁隗人老成精,一下子就听出了要害。

他再次拱手施礼。“回叔父,难的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之前皇甫嵩请旨,赦免黄巾俘虏,大概有十来万人被赦免释放。这十来万人中,有一部分返乡,有一部分加入了张牛角,还有一部分不知去向。”

袁隗眉心微皱。“不知去向?”

“是的。”

袁隗坐了起来,眼神凌厉。“大概有多少人?”

袁绍打了个寒战,咽了口唾沫。“具体数目无法判断,估计在四五万之间。”

袁隗大怒,将手中酒杯掷出,半杯酒洒在了袁绍的胸口。“四五万人不知去向?本初,你可知道这些人劫后余生,恨我袁氏入骨,将来必是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