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刘宏站在复道上,看着烧得漆黑的宫墙,看着已经被清走了灰烬,只剩下残基的空地,眼神闪烁,一直没说话。
蹇硕站在一旁,有些不安地看着天子的侧脸。
他按照荀攸教的方法,向天子汇报了相关情况。唐平要一千石粮食,用于救济城外的难民。他实在拿不出来,希望天子能够让张让、赵忠等人一起出资。
这么做的好处是他的损失小一点,也不会被张让、赵忠等人嫉妒,以为他在天子面前争宠。
过了好一会儿,刘宏叹了一口气。
“满朝文武,无一句良言献策,还不如一个黄巾余孽仁义。”刘宏转身,对一旁的黄门摆了摆手。“召诸常侍来见。”
黄门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刘宏拱着手,缓步而行。“练兵的事,要花多少钱?”
“这要取决于练多少兵,以及练什么样的兵。”蹇硕紧紧跟上,轻声说道:“臣与唐道长仔细商议了此事,以为既不能急于求成,又不能敷衍了事,当深思熟虑,步步为营。”
“怎么说?”
“先练将,后练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了良将,就不愁精兵。反之,纵有精锐万人,无良将统领,最后还是为人做嫁衣。”
刘宏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蹇硕,嘴角动了动,笑道:“蹇硕,你这几日见识大涨啊。你说的这些,朕之前也没想到,只想着有兵就行。现在看来,就算有了兵,没有将,还要求助于朝臣,这兵最后听谁的,还真不好说。”
蹇硕笑道:“陛下,这都是唐道长和他的弟子荀攸的建议,臣只是转述而已。”
“嗯,继续说。”
“唐道长还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若能兼而用之,则文武兼备,天子无忧。如今凉州之所以久乱不平,除了羌人狡诈凶残之外,凉州俊杰报国无门也是原因之一。臣听说谋反的韩遂原名韩约,去年曾入京上计,拜访大将军,却没能求得一官半职,这才心灰意冷,回凉州之后就……”
蹇硕闭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天子刘宏。
刘宏哼了一声。“大将军府里全是关东名士,哪里有他一个凉州人的立足之地。”
“唐道长也是这么说,他建议朝廷招抚韩遂,授以官职,以安抚凉州人心士气,或许凉州可安。”
刘宏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唐平这个建议有可取之处,但实行起来太难。
朝堂早就被关东人掌握,纵使有凉州人入朝,也会遭到排斥,无法立足。
不久前入朝为议郎的傅燮就是现成的例子,因为性情刚正,不肯从众,不仅关东大臣不喜欢他,内朝的常侍们也不喜欢他,尤以赵忠为最。
他本想因平定黄巾之功封赏傅燮,却多次被赵忠劝阻,至今未能如愿。
至于招抚韩遂就能平定凉州叛乱,则多少有些一厢情愿。
凉州乱了百年,又岂是封几个官就能解决的。
正说着,张让、赵忠等人陆续赶到,蹇硕闭上嘴巴,静静地站在一旁。
刘宏看了众人一眼,伸手一指几乎烧成白地的南宫。“昨天朝议,诸君也听到了,这南宫怕是一时半会的无法修复。你们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言。”
张让、赵忠等人互相看看,心里不安。
天子这是要他们出钱修吗?这可是一大笔钱。让他们几个分担,就算不倾家荡产,也是损失巨大。
过了一会儿,张让说道:“陛下,大臣们虽有推托之意,说得却有些道理。去年黄巾之乱,八州并起,眼下凉州方乱,将士粮食不足,的确不是修宫室的好时机。依臣愚见,还是稍微等一等的好。”
“你们呢?”刘宏看看其他人,脸色平静。
见天子没有生气,赵忠等人松了一口气,也纷纷出身附和。
刘宏点点头,又道:“朕也觉得天下不安,不是大兴土木的时候。所以,朕想着索性就不修了,将这里清理干净,用来练兵。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更何况这多事之秋?若能练出一些精兵强将,保卫宫室,也是好的。”
“陛下说得有理。”张让立刻附和。
“诚如陛下所言。”赵忠也表示赞同。
“练兵不仅要有兵可练,还要有通晓兵法之人,你们谁能担此重任?”刘宏看向张让、赵忠。“你,还是你?”
张让、赵忠连忙摇手。“陛下,臣等可不会练兵。”
“那就让傅燮来吧,他通晓兵法,又随皇甫嵩出征冀州,立过战功。”
赵忠的脸色立刻变了。“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臣听说,傅燮与叛军有瓜葛。”
“有证据吗?”
“虽无确切证据,却不能不防。”赵忠一边说一边向张让等人挤眼睛。
傅燮曾经上书,要求天子尽诛中官,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张让等人也纷纷出言,支持赵忠,反对天子让傅燮进宫负责练兵。
刘宏不紧不慢,等所有人都表示了反对,才提出备用方案,让蹇硕负责练兵,唐平协助。但是唐平想救城外难民,提出要蹇硕出粮千石,蹇硕拿不出来,你们看怎么办?
张让等人一听,恍然大悟。
天子绕了半天,原来是想让他们出钱出粮,交给唐平去救助饥民啊。
虽然这也是要他们出血,可是比起修复宫室来,这点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
“臣愿为陛下分忧,出粟三百石。”张让首先表示支持。
一方面,他看那些大臣不顺眼,希望能表现一下,为天子分忧。另一方面,这件事由唐平去办,也算是变相的卖唐平一个面子,将来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宋典、毕岚随即也表示响应。
他们都和唐平接触过,对唐平印象不错,愿意支持一下。
赵忠见此情景,也只好表示支持。
你三百,我二百,一会儿功夫,他们就筹集了近二千石粮食。
刘宏和蹇硕会心一笑。
还是荀攸的建议好使,轻松就筹集了二千石粮食,能救不少人了。
更难得的是,这是在朝臣们不肯出钱出粮的前提下。将来说起,谁还好意思说中官们是阉党,天子不休恤百姓?比你们这些伪君子强太多了。
——
史道人甩甩塵尾,起身相迎,惊讶中带着一丝不安。
唐平在他家住了这么久,很少走出小院,更很少主动来拜访他。
他印象中只有一次,就是过年的时候,唐平来给他拜年。
“小子,出了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道长出面张罗一下。”唐平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身份不太方便。”
“什么事,你说。”
“城外饥民的事,道长听说了吗?”
史道人的脸色一黯,点了点头。“当然听说了,不过我也无能为力……”
唐平立刻打断了史道人的自责。不管他是真的惭愧,还是做做样子,他都没兴趣听。“我筹到了一些粮食,想请道长出面施粥,赈济饥民。”
“当真?”史道人又惊又喜,随即又道:“你为何不自己出面?这可是树立名声的好机会。”
“我要啥名声。”唐平摆摆手,将粮食的来源说了一遍。
史道人倒是不介意和宫里的宦官有往来,再说了,这粮食也不是他搞来的,唐平只是要他去施粥。
可他还是觉得唐平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我不想出面,另外,我还有些想法。”
“你说。”史道人就地盘腿而坐,又招呼唐平也坐下,不必拘束。“有我能帮忙的,你不必客气。”
“我希望道长施粥时,能挂一幡,写明各常侍捐赠粮食的数量。”
史道人愣住了,抬头看着唐平。“小子,你这是……报复我?”
唐平摇摇头。“道长,你知道城外有多少饥民吗?这点粮食根本不够的。”
史道人没好气的说道:“这和挂幡有什么关系?你想为阉党扬名,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拽上我啊。”
“你想啊,阉党这样的浊流都捐粮食了,那些自诩道德君子的清流们不得意思意思?”唐平一边说,一边捻着手指。“他们不仅人多,而且实力强,只要意思一下,这一关或许就过去了。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道长,你不想积点阴德?”
史道人瞪了唐平一眼,骂道:“竖子,又拐着弯的骂我。”他摸了摸胡子,又道:“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唐平耸耸肩。“他们要是实在不要脸,我也没办法。”
史道人再次瞪了唐平一眼,轻哼道:“反正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
史道人张罗了一下,就在城南支开了施粥的摊子。
水还没烧开,粥还没煮熟,饥民们就闻风而至,将粥摊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粥摊后的幡,很多人看不懂,便随口问了一句。施粥的人便热情洋溢的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捐出粮食的人,而且都是宫里的常侍。
一听说是臭名昭著的常侍,当场就有人表示宁可饿死也不吃阉党的粮食。
施粥的人早有准备,既不禁止,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继续添柴烧火。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翻腾起来,粥香飘散。
其他人忍不住了,挤了过来,伸出手里的破碗。为了活下去,就算讨厌阉党,这时候也要去讨一碗热粥喝。
骂阉党也得有力气骂才行,都快饿死了,还分什么清流、浊流。那些高门大姓倒是清流,但他们有几个施粥的?都是嘴上说说罢了。
那些鄙视阉党的人被挤到一边,饿着肚子,看着其他人争先恐后的向前,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咕叫,被粥香诱得几乎要发疯。他们想混进去,又咽不下这口气。站着看,又饿得难受。
不知道谁振臂一呼。“阉党都知道捐粮,清流们就没一点动静吗?走,讨个说法去。”
一呼百应,其中不乏刚刚喝了粥,有了点力气的人。
如果清流们也能捐点粮食,他们就不用捏着鼻子,接受阉党的施舍了。
很快,一群人就聚集起来,向城里走去。
史道人和唐平并肩站在城上,看着移动的人群,互相看了一眼。
唐平浅笑,史道人轻叹。
——
袁绍坐在堂上,正琢磨着待会儿去大将军府,该如何劝何进下定决心,与阉党决裂,袁谭、袁熙兄弟俩忽然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上了堂。
“阿翁,外面好多人。”
袁绍一愣。“是名士吗?有没有问哪儿来的?”
“不是名士。”袁谭咽了口唾沫。“全是饥民。”
袁绍一惊,随即大怒。“为何不让人赶他们走,来报我作甚?”
“他们说,阉党都捐了粮食,赈济饥民,袁氏四世三公,德泽天下,为何不捐?”
“放肆,我袁氏四世三公,就该……”袁绍忽然觉得不对,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饥民聚集在洛阳城外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一段时间夹杂着疫情,每天都死人,都没闹出事来,今天怎么突然到袁府来了?
联想到几天前的朝会,这背后肯定阴谋。
袁绍突然来了精神,立刻让袁谭去请郭图、逢纪,自己则去前院了解情况。
隔着影壁,袁绍听到了饥民们愤怒而又充满渴望的呼喊,隐约了解到了一点情况。
不一会儿,郭图赶到。他满脸是汗,衣冠也被人扯歪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本初,我打听过了,是史道人在施粥,在粥摊后立了幡,上面写明了阉党捐粮的数目。张让捐得最多,足足三百石。”
袁绍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恐怕不是史道人能做得出来的事,而是唐平。”
“我也这么想,只是眼下还没证据。”
袁绍冷笑一声。“他没有趁这个机会邀名,还算聪明。要不然,告他个妖言惑众,都是轻的。”
郭图摆摆手,打断了袁绍一厢情愿的畅想。“眼下这情况怎么办?我听说,杨府已经答应施粥了。”
袁绍皱皱眉。“走,我们去见司徒公,听听他的意见。”说着,向隔壁袁隗的府第走去。
郭图追了过去。“本初,司徒已经自免,不会管这件事。袁府的事,想必他也不会轻易出面,这件事最后还是由你来张罗更好。反正要出钱出粮,何不索性做得大一些?”
袁绍放慢脚步,回头看了郭图一眼。“你的意思是说,多捐一些?”
“正是。”郭图没收住脚步,一下子撞在袁绍身上,险些摔倒。袁绍拽了他一把,他顺势站起,又道:“反正海船很快就能建好,将来去交阯运米,一船就是千石甚至万石,也不差这一点。”
袁绍沉吟片刻。“话虽如此,唐平却不能留在洛阳了。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洛阳久了,不知道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郭图苦笑。“我听说,他要帮蹇硕练兵。”
袁绍咂了咂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