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二年的秋雨裹挟着铜雀台的碎瓦，在泰山南城的羊氏祖宅檐角敲出绵密回响。羊衜将蔡邕手书的《熹平石经》残卷悬于墨池之上，池中忽地泛起细密血珠——三日前洛阳密报，曹丕以“祥瑞”之名，将汉室宗庙的青铜祭器熔铸为十二尊金雀，其中一尊的眼瞳竟嵌着荀彧临终前攥在手中的半枚玉珏。此刻墨池中的血雾升腾成雀形，与百里外邺城飘来的纸钱灰烬纠缠不清，而产房内蔡贞姬的痛呼正与铜雀台方向传来的编钟声诡异地共振。
“家主，司马家的黑骑过了龟山隘口。”老仆羊忠捧着鎏金炭盆趋近，盆中银骨炭炸开的火星溅在《石经》残卷边缘，焦痕蜿蜒如蛇，竟蚀出个残缺的“祜”字。羊衜的指尖抚过焦痕，建安二十四年的记忆骤然刺入脑海：时任上党太守的他，亲眼见着荀彧的漆木食盒被抛出曹操营帐，盒底凝结的鸠毒泛着与此刻墨池血沫相似的幽蓝。那日邺城飘着鹅毛大雪，荀彧门生王粲在铜雀台宴饮时即兴所作《登楼赋》，尾句“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的墨迹未干，便被曹丕命人拓印七十二份，分送天下士族以示威慑。
产房内的嘶喊骤然拔高，混着青铜错金剪铰断脐带的铮鸣。羊衜撞开雕花木门时，血水正沿着地砖的夔龙纹流向神龛——那里供奉着羊续“悬鱼太守”的桐木牌位，三十年前悬于南阳郡府的门楣拒贿的腊鱼，此刻鱼骨突然裂出细纹，发出类似编磬断裂的脆响。蔡贞姬昏在鲛绡帷帐中，襁褓里的婴孩眉心一点青痣宛如未干的墨渍，更诡谲的是悬于梁上的焦尾琴残件：蔡邕临终前托付的琴身本已龟裂如枯枝，此刻却渗出松脂般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入墨池，激起涟漪中浮现出蔡琰在匈奴帐中书写《悲愤诗》的残影。
“是文姬的血契！”羊忠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十二年前蔡琰归汉那日，羊衜曾见她在羊氏族谱按下血指印，冻裂的指尖在“衜”字旁洇开一朵暗梅。此刻墨池中的血水突然沸腾，凝成《胡笳十八拍》的曲谱，而邺城方向传来三声裂帛般的弦断之音——那是曹丕最宠爱的乐师李延年，正在铜雀台试奏新制的“天命玄鸟琴”，第三根冰弦毫无征兆地崩断，抽裂了曹丕的冕旒。
五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蔡贞姬在艾草烟雾中苏醒。她挣扎着扯下腰间玉环掷向墨池，池水忽地翻涌如沸鼎，浸泡其中的《石经》残卷浮出“天垂象，见吉凶”六字，每个笔画都嵌着细碎的金屑——正是曹操疑冢中用来填塞石椁缝隙的洛阳金。羊衜猛然想起月前泰山郡守的密报：司马懿督造的金雀台地宫深处，有一方以《石经》拓片铺就的祭坛，坛中央的凹槽形状，恰与蔡邕焦尾琴的残件严丝合缝。
山风突然卷着湿冷的铜锈味扑入室内。羊衜将婴儿贴近焦尾琴残件，琴身血珠骤然凝结成篆文“祜”，顺着婴孩的眉心青痣渗入肌理。北墙王粲手书的《登楼赋》无风自动，墨迹在墙面游走出“安天下”三字狂草，窗外的泰山主峰同时传来巨石滚落的轰鸣——曹丕封禅的祭坛遗址处，那尊刻着“皇帝临位，作制明法”的巨碑拦腰折断，裂缝中涌出的泉水竟带着墨香。
马蹄声自龟山古道传来时，羊衜正抱着婴儿立于祖宅碑林。曹操亲题的“泰山巍巍，以镇东土”碑阴处渗出新鲜墨汁，水渍凝成谶语：“黄初二年秋，羊氏得子祜，墨承伯喈，血系文姬。当此铜雀余音、洛神泣露之际，斯儿当以仁心化干戈，然泪尽岘山日，方见碑成时。”怀中的婴孩突然啼哭，眉心青痣与三十里外司马懿军营的火把明灭同频。羊衜解下腰间鱼符——那是羊续任南阳太守时铸的“悬鱼符”，符上铜绿忽地剥落，露出底层镌刻的“汉祚虽衰，文骨不灭”八字铭文。
“带公子去琅琊。”羊衜将婴儿交予羊忠，自己抽出了祖父传下的鱼肠剑。剑身锈迹在触及墨池水汽时骤然褪去，寒光映出司马懿黑骑玄甲上的鹰隼纹章——那是用鸿都门学博士的血混合丹砂绘制的图腾。羊忠抱着婴儿钻进密道时，听见身后传来琴弦绷断的锐响：浸泡过胎血的《石经》残卷正在墨池中自燃，火舌舔舐着蔡邕的飞白体“祜”字，将曹丕封禅祭文的拓片焚成灰蝶。
二十年后的襄阳城头，羊祜总会对着铜雀台方向摩挲眉心青痣。那个秋日的血腥记忆如附骨之疽：父亲羊衜单骑冲向司马家的玄甲骑兵，鱼肠剑挑起的火星点燃祖宅百年古柏，烈火中传出他的长啸：“尔等可焚泰山松，岂能毁我华夏墨！”彼时载着焦尾琴残件的牛车正驶入东海晨雾，护送的老仆听见《广陵散》的残调穿透雾气——那是羊衜用剑尖在司马懿副将的铠甲上刻出的最后旋律，每一道刻痕都精准对应曹魏乐府十二律吕。
墨池余烬被秋雨浇灭时，羊祜的啼哭突然止歇。羊忠在琅琊山道的颠簸中揭开襁褓，赫然发现婴儿掌心攥着片带血的青铜——正是焦尾琴上遗失多年的“岳山”残件，边缘铭文“邕制于熹平四年”已被鲜血浸透，而背面多出一道新刻的卦象：坎上坤下，正是《周易》第八卦“比”，卦辞“地上有水，亲附相依”的笔迹，与羊衜鱼肠剑上的铭文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