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姥姥罹患大肠癌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医学生了。

姥姥和姥爷一直住在苏州。姥爷是早年留学英国的工程师,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受聘到昆明铁路局担任第一任总工程师,他也是我国第一代铁路工程师。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我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姥爷得了肺癌!”

“他抽烟太厉害了!”妈妈告诉我。

于是,妈妈和哥哥启程去了苏州,把姥爷和姥姥接到北京家中。

到北京不久,姥爷就去世了。记得姥爷走的那天,妈妈专门陪姥姥去见姥爷最后一面。我当时还是小孩儿,和妈妈一起搀着姥姥,那个时候,姥姥也七十多岁了。我当时想,姥姥见到姥爷还不得号啕大哭,所以下意识地抓紧她的胳膊,怕她情绪失控、晕倒。姥姥曾经得过脊柱结核,她的脊柱是弯的,整个人看上去佝偻着,加上年纪大,所以走路很慢。

殡仪馆的车等在那儿,车上的司机有点不耐烦。

“你们把老人家背过来吧!”司机大声地说,显得很急躁。

妈妈和姥姥都不做声,但看得出来,姥姥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步履艰难地走向太平间。

姥姥真的是大家闺秀,走到姥爷的灵柩前,轻轻地帮姥爷整理了一下衣角,用颤抖着的手摸了摸姥爷的脸,嘴唇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地转过头,对妈妈说:“让他上路吧。”

整个过程,姥姥没有掉一滴眼泪,所有的亲属,包括爸妈的同事们都为姥姥的风度折服。姥姥是我姥爷的续弦,年轻时做过小学老师,自从嫁给我姥爷,就做了全职太太。姥爷是总工程师,收入不菲,日子过得很富裕。姥姥是个爱干净的人,知书达理,相夫教女,从未为生活担忧。高度近视的姥姥总戴着一副深色的圆眼镜,说话时轻声细语,脸上永远挂着慈祥的微笑。

姥爷去世后,姥姥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们面前,姥姥从没有发过脾气,也没有流露过抱怨的情绪,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属于她自己的每一天。每天早上起来,她总会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至于姥姥娘家的家境如何,我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

姥姥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的天气如何、吃的什么饭、做了什么事、爸爸妈妈有什么活动、家里来过什么人、收到过谁的来信,都被姥姥记载在她的日记里。姥姥高度近视,日记里面都是繁体字,但每一笔每一行都清清楚楚。

平时我忙于学习,爸妈忙于工作,都难得有时间和姥姥交流。姥姥总是安静地、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姥姥特别爱看书,常常右手拿着放大镜,左手捧着书,在光线较好的地方细读。记得她最爱看的书是著名女作家杨沫写的《青春之歌》,可能是因为书里写的故事正好发生在姥姥经历过的年代吧。姥姥看书的时候,习惯轻读,时常发出“唏嘘”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通常很小,完全不会影响到别人。每每读到精彩之处,姥姥会拿出圆珠笔在书上做上标注,也会写下密密麻麻的心得体会。没有人知道姥姥写的是什么,但应该都是写给她自己。有时候,姥姥想和妈妈说什么事儿,妈妈忙得没有耐心听,姥姥总是表现得很宽容。妈妈是独生女,那个年代的独生女是很少的。所以妈妈养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甚至在我看来有点“以自我为中心”,不太顾及姥姥的感受,姥姥从不埋怨她。妈妈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但是较少来往。姥姥年纪大了,耳朵背,听不清大家说的话,久而久之就特别自觉地减少和我们的沟通。

我考上医学院那年,姥姥被确诊结肠癌。

后来,从姥姥的日记中我们才知道,她肚子不舒服其实已经好久了,一开始以为是脊柱弯曲,使小肚子受到挤压,其实是肿瘤引发了肠梗阻症状。看到妈妈爸爸很忙,姥姥尽管出现了腹痛腹胀等症状,也不想去麻烦他们。直到后来肚子胀得鼓了起来,姥姥才和妈妈讲。

姥姥和我们说:“我的肚子不舒服,还有血便。”

妈妈觉得有问题,就带姥姥去了医院。

我生长在一个医生之家,妈妈是内科医生,爸爸是泌尿外科医生。他们俩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哥哥和我后来也都相继成了医生。姥姥生病那年,我刚进医学院,第一年还只是学习解剖,对“结肠癌”的了解还处于小白阶段。妈妈告诉我:“姥姥得了‘结肠癌’,需要外科手术!”那个时候姥姥已经80多岁了,当妈妈把姥姥安排到她工作的医院的外科病房去住院时,我其实挺担心的,姥姥那么大岁数,能经受得住那么大的手术吗?

姥姥在妈妈工作的医院里住院,接受了外科手术,妈妈找了当时赫赫有名的外科主任亲自操刀。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手术该怎么做,完全没有概念,加之在家里的地位,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即使是征求我意见,我也不知道说啥,所以就这样我和家人们一起在手术室门外苦等。爸爸妈妈都知道,姥姥岁数大了,又有脊柱结核,手术肯定不好做。

姥姥终于被人从手术室推出来了。

经过长长的走廊,我们家属一直紧跟着手术室护送姥姥的平车,麻醉师跟守在一旁,一名护士手里举着输液瓶。我不知所措地扶着车,好像我没有推,车也一直在走。我紧盯着姥姥,她的手那么苍白,嘴里还戴着气管插管,显然她还没有完全苏醒。姥姥眉头紧皱,双眼紧闭,让我感觉挺害怕。第一次见到手术后的病人,而且这个病人就是我的姥姥。那么慈祥、那么温柔的姥姥究竟在手术室里经历了什么?我甚至不敢想下去了……

终于到了姥姥住的病房,大家一起把姥姥从手术车上抬到病床上。姥姥个子不高,加上罹患肿瘤,体重减轻了许多。当我们把姥姥轻轻地放到病床上,掀开被子时,我看到姥姥的肚子上盖着纱布,还有一只玻璃管样的东西横在那里,肚子上好像多了点什么。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姥姥的手术其实只是一个姑息手术。姥姥的肿瘤在横结肠,按照现在的常规,应该做右半结肠切除,但姥姥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外科主任最终决定只给姥姥做了结肠造口术,而肿瘤依然还在姥姥的肚子里。

时间过得真快,后来我成为一名胃肠肿瘤外科医生,就像当年给我姥姥做手术的医生一样。只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今后会把大肠癌作为一生的职业。

如今,大肠癌的发病率已经占我国所有癌症的第二位了。许多个人和家庭正被大肠癌所困扰,但他们对大肠癌的了解或许就像当时的医学小白——我一样。

一转眼,我做外科医生也有四十年了。最近招了一个研究生,名叫安安。因为我的年龄问题,医院考虑还要给青年导师们更多招收学生的机会,所以他是我招收的最后一名研究生了。作为医学院本科毕业后推荐免试的研究生,安安比当年同期的我有机会了解更多的医学知识,但是,在我面前,他也依然是个“大肠癌”小白。他跟着我一起出门诊、查房,我也会抽空给他讲讲那些关于大肠癌的故事(文中的安安既是现实中我的最后一个研究生,在个别故事情节里,他又是我历年研究生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