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尔等谁能胜之

“又是这孽……这小子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我儿!”

当张均回家将情况告知郑氏,郑氏听完后愣了好久,突然挥手将案上器物全都扫落在地,怒不可遏的低吼道:“我已诸多忍让,不让我儿再争入国学,只是盼他能早获出身……此子咄咄逼人,总是暗藏要加害我儿的邪念!”

“阿六也不是刻意要如此,他并不贪此事,只不过事定于岐王家中。若是占卜允可,他也愿意推事让弟。”

张均见郑氏说的有些过分,当即便皱眉不悦道,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怎么能诘以手足相残的恶念。

“你又懂得什……”

郑氏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恼怒,她倒不敢吐露实情,转又忿忿说道:“夫主若是昨日入省,事或便能定于我儿,偏偏闲处家中。日前家变也是,满屋男丁无一敢当,由此竖子招摇人前!

偏偏此子狡猾,逃遁于外、偷巧用计,无非使卖阿翁余威,惊慑几个时流。若是当时夫郎省中强争,安有此儿出头之地!

如今他诈得亲长的关怀,父母犹且管教不得,夫郎难为慈父面目,亦皆日前遇事软弱所致!”

“无知妇人,胡说什么!人世的艰难,你知几深?闲处户下,非珠服不着,非玉馔不餐,无我在外用功,事皆凭空索来?”

张均也没想到郑氏直接怪罪到自己头上来,乃至于又翻起旧事来对他大加抨击,他心头怒火蹭的直冲脑门,拍案而起怒声道:“我儿没有讲错,郑氏妇当真自堕!我家自有诗书艺能的传承,但使精学苦研,何须钻营幸途!”

说完这话后,他更是拂袖而出,站在院子里喝令家奴将搬回不久的铺卧再搬去集萃楼。

郑氏听到丈夫的斥骂,不由得已是泪流满面,她自觉得一番用心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却不想今日竟被丈夫骂作自甘堕落,不用想必然又是那孽种在外煽风点火!

一想到这里郑氏便又怒火中烧,居室中打砸一通犹不解气,便又喝令家奴将儿子引入,举起戒尺怒声道:“但使你能有几分才性冒出,你母何须在此宅中受老少羞辱!”

“阿母不要!疼啊……”

张岯一整天都在家里老实学习,没想到还要挨揍,戒尺抽在身上,顿时哀号连连。

“主母息怒、息怒啊!若是打伤了阿郎,不正应了前谶……”

几名仆妇见主母迁怒惩罚阿郎,忙不迭入前来拉扯劝告,郑氏闻听此言后心情更悲,命人将儿子领出后便伏案痛哭道:“偏生我儿这般命苦!苍天何以不佑良善,由此孽徒搅闹门庭!”

众仆妇们听到主母哭的悲惨,一时间也都眼眶微酸。一名陪嫁至此的亲信妇人摆手屏退其余人等,又将门窗关好,然后才入前小声道:“此子在家有人庇护,难以人事胜他。不妨借由神力,作法厌他!”

郑氏听到这话后便也收起了哭声,稍作沉吟后便恨恨道:“阿翁前遭人劾,不要在家作弄,去外暗访法师。他今名字都可借运,恐难厌之,只厌他小字、才是贱奴本体……”

人的心思善恶往往没有边际,有人想要拯救苍生,有人想要毁天灭地,但又通常受限于自身的能力,行善作恶不得其法。

张岱回到惠训坊别业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他倒挺想看看张家今天会折腾成什么样子,但街鼓声已经响起,他便放弃这一打算。

王翰家世富贵、出手也阔绰,今早送来一些陈设让家中厅堂都增色不少。张岱请他来此本意是想道谢,却不想又平白受其许多好处。

还有那随之送来的两个女伎,张岱回家见阿莹正跟她们凑在一起学弄乐器,于是便暂且留下给阿莹做伴,待到哪天王翰再来做客时再请其引回。

牙郎魏林也再次到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其娘子,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妇人。

待其夫妻入前作拜时,张岱还愣了一愣,他来到这世界还没见过妇人如此短乱的发型,哪怕乡里农妇都用木钗挽发,但这魏林的娘子头发短到却只能用帷帽遮挡。

“仆家室困极,并无珍物做拜见之礼,娘子知此困苦,截发施于长寿寺乞得平安笺来献……”

魏林解释了一下他娘子这副装扮的缘由,并非是要简慢失礼。

张岱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感触,旋即便说道:“人之美丑,外貌为末。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有真情相守不弃,兴家不难。魏牙郎有此贤妇相助,必有出头之时!”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夫妻俩听到张岱的宽慰,也都感动不已、连连作拜致谢。

接下来魏林又讲起访问王元宝一事,只说王元宝近日各处奔走,他去也难访见。

张岱眼下还要到岐王家去做挽郎,对于这事倒也不着急,而且看样子韦坚也没有给王元宝提供什么实质性帮助。

于是他只是交代魏林保持关注即可,顺便市中若有好价的话,把家里的轻货变卖一下换些钱帛以供日常花销。

第二天张岱起个大早便认真的梳洗捯饬一番,然后便离家往岐王宅去。

西邻的山亭院只是一座别业,岐王在东都另有家宅,便位于天津桥南的尚善坊中。后世杜甫诗作“岐王宅里寻常见”,便是指的尚善坊岐王宅。

西出惠训坊绕过魏王池,张岱便来到了尚善坊,放眼一瞧好家伙,整个坊都缠缟裹素、一派哀容。唐玄宗内里对兄弟有多忌惮,表面功夫就做的多敞亮,眼下整个尚善坊都因岐王治丧而变了颜色。

坊门处就有金吾卫兵值守,待张岱入前表示自己乃是执绋挽郎的时候,很快便被引到了岐王宅上来。

此时的岐王宅中已是人头攒动,也分不清谁是来吊唁的宾客、谁是来助丧的帮手。

张岱在洛阳名利场上厮混仍短,大多数人也都不认识,人群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济国公家的儿郎是昨日见过同为挽郎之人,然后才一起到了跨院更换介帻与挽郎礼服。

挽郎最重要的作用是执绋送葬,但是在送葬前也要在灵堂外唱挽歌,所以张岱他们这会儿就得开始学唱挽歌了。

岐王乃是圣人爱弟,如今早逝举国同悲,不只诸家儿郎争做挽郎,众位词臣也都争作挽歌。

张岱他们刚刚换上挽郎礼服,经由太常初步挑选的朝臣进献挽歌便送进来,满筐的纸卷足有上百首之多,头两首便是他爷爷昨日前来吊唁所作。

看到这么多的挽歌,张岱他们都急的有点直冒汗,本以为做挽郎是件挺轻松的事,却没想到还得背古诗,一背就得上百首。不止要会背,还得会唱,不只要会唱,还得记住什么时候唱哪一首。

而且这些挽歌还不是全部的,眼下才只是东都官员们所献,接下来还有西京、还有诸州县大概都要有所进献,以及岐王那些翰墨场上的好友们必然也会有所撰拟。

哪怕太常不会照单全收,到最后需要进行演唱的挽歌,怕是也得有几百首之多!

在场李唐宗室中不乏人不只做了一次挽郎,前年的惠庄太子丧事也有参加,此时便忍不住苦着脸叹息道:“前年惠庄太子自长安送葬桥陵,用歌两百余首。今番惠文自东都归葬,若是沿途俱歌,怕是要用歌数倍不止!诸位用心罢,若是失律失仪,不独要为礼司所纠,还要受时人见笑!”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俱是一垮,入选挽郎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包括张岱也是眉头紧皱,只怕他老子死了,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

这世上总是得不到的在骚动、被偏爱的则有恃无恐,当这些挽郎们还在愁眉苦脸的学唱挽歌时,皇城礼部却因挑选挽郎而闹出了骚乱。

原本挑选挽郎只需要看门资世祚、由高向下挑拣即可,但是由于各家儿郎们都太想进步了,以至于今次应选挽郎者数量实在太多,因此礼部便也安排了一些考试用以淘汰人选,考试的内容便是诗赋与《孝经》的贴经。

做出这样的考核也是无奈之举,可问题是那些权门子弟若真都是精熟诗赋经典的话,他们还用得着扎堆参选挽郎吗?

所以当考选结束、傍晚公布名单结果的时候,许多门资不足的备选者赫然名列其上、而一些门第高者却落选,自是引起了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斥责礼部选人不公,一些本就自知无望入选的落选者们便也跟着起哄,围在礼部官署外不肯散去。

许多带头闹事的指着名单上门资薄弱者挑着毛病,却有几名同样来参选挽郎的京兆韦氏子弟突然大吼道:“张燕公孙张岱本非门子、不应预选,却因其父当司主事而先成挽郎,已往岐王宅去。我等却被留此受选,自应纠此丑恶,又何必苦诘同类!”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是一片哗然,你张岱玉骨郎君时誉再高,大家见面说一声佩服都好,但你也不能公然无视规则、不屑与我们同台竞争吧!

少年杜甫在这一众哄闹的宦官子弟当中,他父亲并非六品以上京职,他倒没有参选的资格,此番来是和睿宗驸马郑万钧之子郑潜曜一起。

此时听到众人开始众口一辞的对张岱进行讨伐,杜甫便有几分不满。

他身手敏捷,越过人群蹭蹭爬上礼部官署墙头,面对在场众人大声吼叫道:“尔等群徒区区应试尚且难当,还要将张六郎索来竞技,简直自取其辱!

日前往访张六郎新听其作《望岳》,今便诵来,尔等细听,若认为才高一筹,自往取代无妨!”

说话间,他便站在墙头上大声诵读起那一首将他当场折服、不敢争胜的诗作:“岱宗夫如何……”

这时候,另一侧墙头上探出贺知章的脑袋,他被这些权贵子弟们吵闹得受不了,正打算提醒他们不要死盯着岐王这里、宁王那里也有点不妥呢。

可是他这里刚刚探出头来,便听到杜甫吟诵诗作,待到听完,眸光顿时透亮,趁着现场鸦雀无声、人皆品味之际,他望着杜甫大声喊道:“那儿郎,这诗真张六所作?”

“昨日新在张氏别业堂中听得,焉能有假!”

杜甫听到这话后便回答说道,凭这一首诗,他已经将张岱奉作偶像,自然不许在场时流恶意中伤,便又瞪眼望着众人道:“尔等谁能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