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马英雄
一
这是一起罕见的恶性事故,让人不寒而栗。
阳光大马戏团到哀牢山一个名叫黑虎冢的村寨下乡慰问演出。按照惯例,下午演出车队开进村子后,演员们在村口草坪平整场地,然后搭建钢架,支起巨大的帐篷。马戏团不比其他剧团,其他剧团无论音乐、戏曲还是歌舞,都可因陋就简在农村的土戏台演出,也可将打谷场当作露天舞台进行演出,马戏团就没这么方便了,马戏团许多高难度杂技节目,尤其是动物演员表演的马戏节目,非得在大型帐篷剧场里才能演出。帐篷剧场支起来后,又布置灯光、布景和音响,忙碌停当,天已经黑透。演员们顾不上休息,赶紧换装化装,带领自己所驯养的动物演员匆匆忙忙走台,熟悉环境,然后登台献艺。
开头还挺顺利,老虎钻火圈、人熊交谊舞、双胞胎走钢丝,好几个节目都演得相当出色,没有出过半点儿纰漏。
按照节目表上的顺序,该轮到马演员出场表演了。
驯兽师兼马术表演家娄阿甲这天非常兴奋,用他自己的话说,到黑虎冢就等于回到老家了。他的父母以前从昆明下放到黑虎冢劳动改造,后来在黑虎冢结婚成家,并在黑虎冢生下他。他在黑虎冢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才随落实政策的父母迁往昆明。虽然阔别近二十载,但乡亲们都还记得他,他一踏进黑虎冢,便有许多老人围上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更有众多年龄相仿的儿时伙伴,争相请他演出结束后到家去喝酒叙谈,浓浓的乡情让他兴奋异常。
也许是出于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的眷恋之情,也许是想答谢父老乡亲的厚爱,娄阿甲演得特别卖力。他身着玫瑰红演出服,足穿亮闪闪马靴,系着宝石蓝领结,率领六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跑进场地。他手执用绸带编织的大彩球,做出各种舞蹈姿势。随着他的舞姿变化,金鞍银辔披红挂绿的白马们变换各种队形。忽而后面的马踩到前面的马后背上,每匹马都用两条后肢行走,组合成一个小圆圈,忽而衔尾奔驰,后面的马嘴咬住前面的马尾巴,形成一个快速运动的大圆圈,忽而走出方形、菱形或三角形图案,整个场地五彩缤纷,宛如流动的花环,令人目不暇接。响起热情奔放的摇滚乐,六匹白马又排成一字横队,随着摇滚乐强烈的节奏,细长的马腿忽而右旋忽而左蹁,忽而勾起前蹄踢踏地面,忽而尥蹶子跳出空中霹雳,尽兴表演马式现代舞。
这六匹白马都是娄阿甲一手带大的,马是通人性的动物,感觉到主人的澎湃激情,受主人情绪的影响,也表现得十分出色,队形整齐有序,动作刚柔并济,情绪饱满亢奋,表演非常到位。毫不夸张,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马戏节目告一段落,观众席上理所当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前来观赏演出的,都是黑虎冢和附近几个山寨的村民,感情上把娄阿甲当作自家人,为娄阿甲出色的表演颇感自豪,也含有捧场喝彩的意味,掌声经久不息,娄阿甲三次出来谢幕,那雷鸣般的掌声仍然潮水般涌来。
“高导演,让我加演一个节目吧。我想演‘超级马术’。”娄阿甲向幕后执行舞台监督职责的高导演提出请求。
所谓超级马术,是娄阿甲最近排练成功的新节目。表演者骑在骏马身上,一面快速奔驰,一面直立、倒立、跪膝、横卧、翻转、打滚儿,做着各种惊险的杂技动作。
“不行。你坐了一天汽车,够累的了。马坐了一天汽车,也够累的了。不能搞得太疲劳,明天还要到别处去演出呢。”高导演摇着头说。
“求您了,高导演。我妈生我时身体不好,没有奶,寨子里好几位婶婶轮流喂我。我是吃乡亲们的奶长大的,乡亲们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们的,唯有把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奉献出来。”娄阿甲说得很动情。
“我理解你的感情。”高导演说,“可是,这档节目有危险。人与马都很疲乏,又是在新场地演出,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别冒这个险。”
马戏舞台,惊险度与危险度是成正比的,节目越惊险刺激,蕴含的风险也就越大。超级马术可说是精彩绝伦,其事故率也高得惊人,国外对这档节目有过一个调查,骑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二,也就是说,演出一百场就有十二次事故。马在高速奔跑,人要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忽上忽下旋转翻滚,谈何容易呀,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滚落下来,轻则蹭破皮肉,重则伤筋动骨。
“高导演,您就放心吧。”娄阿甲拍着胸脯说,“我与白珊瑚朝夕相处十三年,它从未让我失望过。它是最棒的表演马,您绝对可以信任它。”
娄阿甲说的白珊瑚,是一匹中年雌马,也是整个马队的领头马。说起白珊瑚与娄阿甲的关系,确实不同凡响。十三年前,白珊瑚出生刚半个月,母马就病死了。好像是口蹄疫之类的烈性传染病,同厩五匹表演马在两个月内全部暴毙,只剩下白珊瑚这匹还在吃奶的小马侥幸躲过劫难。娄阿甲当时刚参加工作,团里把白珊瑚交由他饲养。马属于娇贵动物,天天要刷毛、洗澡、遛腿、晒太阳,每一匹马都需要专人伺候。娄阿甲把白珊瑚带回自己的宿舍去养,人马同室住了半年多。冬夜寒冷,他就将棉被盖在小马身上,自己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睡觉。夏天蚊蝇肆虐,他将唯一的蚊帐罩在小马身上,自己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他还从菲薄的工资中省下钱买奶粉喂小马,每天踏着熹微晨光到三里外的滇池边割一筐带着露水的嫩草,给小马当饲料。夕阳西斜,他会带着它到草滩上追逐嬉闹;月亮升空,他会吹奏短笛给它消愁解闷。人心换人心,人心也换马心,马与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亲密朋友。与动物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你对动物好,绝对不会白好,你对动物投放的感情,就好比往银行存的钱,到期后会连本带利得到补偿。三年后,白珊瑚变成亭亭玉立的成年雌马,对娄阿甲高度信赖,唯命是从,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很快被训练成杰出的表演马。不仅如此,团里从荷兰陆续进口了四匹牙口一岁半的纯种奥赛特竞技马,白珊瑚还主动协助娄阿甲调教和训练这四匹新来的同类,示范演练,言传身教,谁在排演厅调皮捣蛋或偷懒不好好练,它还会冲上去啃咬教训。行话说,人驯兽慢如爬,兽驯兽快如飞。有白珊瑚参与管理和培训,那四匹新加盟的奥赛特竞技马进步很快,八个月后就能跟着白珊瑚登台表演节目了。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白珊瑚在最近四年内连续产下两匹小马驹,称得上是个理想的母亲,不但将小马驹抚养长大,还积极引导它们从小接受马戏训练,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一匹名叫蓝宝贝的公马已成为合格的表演马,另一匹名叫雪姬的小母马,也可以作为马队的替补演员,在其他马患病或情绪不佳时,顶替正式马演员上台演出。娄阿甲也因成绩突出,被授予驯兽师和马术表演家的称号。
白珊瑚在十年演出生涯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称得上是匹经得起考验的好马。任何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会将心心相印的主人送往不归路。
高导演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好吧,就成全你,加演超级马术。不过一定要小心,速度放慢点,难度大的动作省略不做,安全第一,谨慎为妙。”
娄阿甲连连点头称是,食指弯勾含在舌尖下,吹了一声悠扬的呼哨。正在帐篷外吃草的白珊瑚立即停止进食,挤开其他白马,快步来到娄阿甲身边。娄阿甲卸掉金鞍银辔和垂挂在马头上的五彩络缨,换上特制的马鞍和缰绳,拍拍光滑的马脸,在马耳边轻声说:“嘿,老朋友,今天是很特别的演出,报答父老乡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你可得卖力哟!”白珊瑚昂首嘶鸣,表示它听懂了。娄阿甲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奔进帐篷剧场。
一进帐篷剧场,娄阿甲便将高导演的嘱咐抛于脑后,策马狂奔,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忽而倒挂在马颈下,忽而仰躺在马背上,忽而站立在马鞍上,玫瑰红的演出服在雪白的马匹上翻滚舞动,就像太阳在雪峰上颠跳跃动,令人眼花缭乱。
第一流的骑手,第一流的马,人与马配合默契,高度和谐,融为一体。
白珊瑚不愧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体形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长着一双罕见的蓝眼睛,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尤其抢眼的是,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鬃飘扬如雪尘,马尾挥动如银丝,神态优雅稳重,举止雍容华贵,奔跑起来像一朵随风飘荡亮丽的云。
掌声如暴风骤雨,欢呼声此起彼伏。
娄阿甲双足倒钩在鞍镫上,身体弯曲像条灵动的蛇,钻到马肚子下去了。这叫火龙穿肚,从左侧的马肚子下穿过去,又从右侧的马肚子下钻出来,连续三个循环。这在超级马术中是最高难度的动作,对表演马和骑手都是个严峻考验。马必须按精确的速率匀速奔跑,既不能快也不能慢,必须按固定的步姿运动,不能随意调换姿势或改变步伐,还必须顺着圆形场地按既定路线兜圈,不能有任何偏离或出轨。骑手要借用马在奔跑时的起伏颠簸,掌握身体平衡,把握动作节奏,人与马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可能获得成功。表演过程中,骑手好几个动作已接近人体运动的极限,毫不夸张地说,这档节目比攀岩运动更险象环生。娄阿甲不愧是马术表演家,面带微笑,动作娴熟地在马肚子下循环了两圈半。他的脑袋第三次从右侧马肚子下钻出来,只要手伸上来抓住马鞍上的皮带,引体向上攀爬到马背上,这个最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就算顺利完成,整套马术表演也就圆满结束。
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灾难往往发生在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就在娄阿甲的脑袋从马肚子右侧钻出来的刹那间,场地中央被铲倒的一蓬野草间,突然哧溜溜蹿出一条一米来长的虎斑游蛇来,嘴里吞吐着鲜红的蛇芯子,飞快朝马蹄下游来。虎斑游蛇亦叫“野鸡脖子”,顾名思义,身上红红绿绿,色彩斑斓。灯光照耀,在用黄土铺就的场地里,虎斑游蛇显得格外醒目。毫无疑问,演员们刚才平整场地时没能把野草铲除干净,没有发现隐藏在草根下的蛇洞。马蹄声声,把虎斑游蛇从睡梦中惊醒。马眼敏锐,白珊瑚冷不防看到一条花里胡哨的蛇蹿到自己脚蹄下来了,出于对蛇的本能恐惧,出于对突然袭击下意识的反应,马头猛地一扭,斜刺蹿出去,偏离了原先的路线。刚才已经交代过了,马戏团的帐篷剧场,是由钢架支撑起来的。白珊瑚斜刺蹿跃,刚好就从钢架旁擦身而过。马的奔驰速度没有放慢,娄阿甲的脑袋恰好在这个时候钻出马肚,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就像葫芦摔在石头上的声音,他的后脑勺儿重重砸在工字形钢柱上,巨大的帐篷猛烈摇晃。他从马上掉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剧场一片死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呆了。
再说白珊瑚,娄阿甲撞落倒地后,它又顺着惯性朝前冲出几步,很快意识到出了问题,立即掉头跑回主人身边,马嘴咬住主人衣袖,想把跌倒的主人搀扶起来。
这时候,人们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父老乡亲和马戏团演职员纷纷拥到场地内,大声呼唤娄阿甲的名字,娄阿甲双目紧闭已昏死过去。他的后脑勺儿被砸开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似乎颅腔也开裂了,鲜红的血水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白的脑浆。高导演一面让随团刘医生赶紧给娄阿甲包扎,一面大声吩咐司机赶快发动汽车好送娄阿甲到县医院救治。
那条虎斑游蛇,早就被乱棍打断七寸,像条烂草绳一样被扔出帐篷剧场。
大家分头忙碌,演出场乱得像锅粥。好多人围上来想看看娄阿甲的伤情,以娄阿甲为轴心围观的人形成了一个大圆圈,拥挤推搡间,很自然就把白珊瑚挤到圆圈外面去了。白珊瑚焦急地咴咴叫着,在圆圈外转了好几遍,钻头觅缝想挤到圆圈里去。但人墙厚密,马的身体庞大,愿望屡屡落空。它火了,咬住一位老乡的衣肩,用力拉拽,又用马蹄踩人家的鞋跟,还用结实的胸脯撞人家的背。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朝两边躲闪,人墙裂开一个豁口。它一头扎了进去,又要自作聪明地用马嘴叼咬衣袖把娄阿甲搀扶起来。高导演正在帮助刘医生往娄阿甲头上缠绷带,气不打一处来,照准马脖子狠狠抽了一巴掌,又朝着马胸脯重重踹了一脚,怒喝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闯的祸!你还来添乱,我把你扔到澜沧江去喂鱼!”
白珊瑚大约自知理亏,不敢与高导演顶撞,气咻咻地退出人墙。管理员老费想抓住它的缰绳把它拴到钢架上去,它灵巧地避开了,又冲开两个想阻挡它的村民,奔出帐篷去。
帐篷外,黑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传来马凄凉的嘶鸣声。
雪亮的车灯撕破夜幕,越野吉普小心翼翼地往县城开去。这是一段狭窄的简易公路,坡陡弯急,路面坑坑洼洼。司机紧张地转动方向盘,尽量使车子保持平稳。
娄阿甲躺在后座上,仍然昏迷不醒。刘医生用听诊器在娄阿甲胸口摸索着,神色严峻地说:“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两支强心针,好像不管用。”高导演眉头皱成疙瘩,用沙哑的嗓音对驾驶员说:“开快点,换换挡,多踩点油门!”司机嘟囔道:“路况太差了呀。”高导演没好气地说:“路况再差,也不能把汽车开得像乌龟爬!”司机不再吭气,咬咬牙,将二挡换成四挡,踩住油门不放,越野吉普怒吼着,加快速度向前猛冲。公路上不仅有许多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水坑,还有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水坑和石头星罗棋布,很难完全绕开。一会儿前轮驶进水坑,一会儿后轮碾着石头,忽高忽低,车子剧烈颠簸,就像在跳霹雳舞。
突然,娄阿甲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话。他撞伤后,一直处于昏死状态,还是第一次醒过来。他的声音微弱,汽车的引擎声又太响,高导演耳朵附到他嘴唇上,这才听清他在说:“慢……慢点……请……开慢点……”
“慢点,开慢点,伤员吃不消了!”高导演大声吩咐。
司机又换成低挡,松开油门,车子缓慢行驶,平稳了许多。
“开……得……太快,它……追不上,马是跑……不过……汽车的呀。哦……它在叫,还……还有马蹄声……”娄阿甲断断续续地说道。
高导演和刘医生面面相觑。毫无疑问,娄阿甲说的是白珊瑚追赶汽车来了。这可能吗?到目前为止,高导演和刘医生,还有那位司机,谁都不知道白珊瑚正在追赶汽车。娄阿甲昏迷不醒,怎么会晓得白珊瑚正尾随汽车奔驰?就算他没有昏迷,脑袋上除了嘴巴、鼻孔和眼睛,其他部位都缠满绷带,尤其两只耳朵,被厚厚的绷带缠绕,又是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动机的轰鸣声如此响亮,他怎么听得到马在叫,怎么听得到马蹄声声?
“这肯定是幻觉,脑部受伤者会产生幻听幻视现象,医学上叫作谵妄,所说的话当然就是谵语,也就是胡言乱语。”刘医生小声对高导演说。
“请……停车,让它……歇……口气,它跑得……太……累了。”娄阿甲请求道。
“那好吧,靠边停车,休息几分钟。”高导演说。
越野吉普停在公路边,荒山野岭,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几分钟,公路上响起橐橐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借着汽车尾灯朦胧的光线,一匹白马渐渐映入高导演和刘医生的眼帘。果真是白珊瑚,四条马腿粘满泥浆,浑身热气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濡湿了。它来到越野吉普旁,大口喘息着,马脸贴在车窗上,朝车内张望。那双秀丽的马眼,泪光迷蒙,蓄满哀伤。
“真是不可思议,”刘医生轻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
“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高导演问。
司机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里程表说:“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还有十公里就到县城了。”
也就是说,白珊瑚跟在汽车后面一口气奔跑了二十三公里。这对一匹马戏舞台上的表演马来说,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车厢亮着顶灯,高导演看得很清楚,当白珊瑚那张痛苦的马脸出现在车窗时,娄阿甲黯然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划燃了火柴,但光亮转瞬即逝,就像火柴刚划燃却又被狂风吹灭了,他的身体扭曲痉挛,眼睛看着高导演,嘴唇微微翕动。
高导演赶紧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他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求……您……了……别……难……为……它……”
高导演想说点什么,可没等他说出来,娄阿甲就闭上了眼睛。
刘医生捏着听诊器,惊慌地叫道:“糟糕,他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
“快,快开车!”高导演大声说。
越野吉普在公路上中速行驶,白珊瑚在车子后面紧追不舍。
还没到县医院,娄阿甲就停止心跳没有呼吸了。
黑虎冢离昆明有四百多公里,长途运送尸体,要到公安、民政、卫生等部门办理相关手续,非常麻烦。乡亲们提议,娄阿甲是在黑虎冢出生,又是在黑虎冢不幸以身殉职,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能安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是人生最理想的终极归宿了,希望能在当地厚葬娄阿甲。征得家属同意,决定就在黑虎冢为娄阿甲办理丧事。
墓地选择在风景秀美的南山麓,背靠雄伟壮丽的哀牢山,面朝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四周青松翠柏,杜鹃花漫山遍野,鸟鸣山谷,风吹竹篁,晨起饮仙露,日落披红霞,比大城市边缘拥挤不堪的公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葬礼很隆重,按照当地习俗,请神汉跳鬼,请巫娘念经,请吹鼓手鸣锣吹箫,请阴阳先生在墓区步罡踏斗焚烧符箓,召唤天罡地煞前来护法守灵。娄阿甲的遗孀——阳光大马戏团乐队扬琴手欧阳花贝,带着女儿娄楼,专程从昆明飞来。马戏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全体演职员,黑虎冢父老乡亲连同附近几个村寨的群众共计三百余人参加了葬礼。
白珊瑚也被牵到墓地来了,马背裹着白麻,马颈缠着黑纱。它是肇事马,理应为惨遭不幸的主人披麻戴孝。这确实是匹通人性的马,似乎也懂得什么叫死亡,垂首肃立在墓前,当棺材徐徐送进墓坑,它噘起马嘴,发出悲伤的嘶鸣。
在一片哭泣声中,大地隆起土丘,竖起石碑,葬礼接近尾声。
黑虎冢头发花白的老村长,带着四位手执长矛的年轻汉子,来到高导演面前,鞠了个躬说:“按照我们山寨的风俗,现在该剽马了。它是罪马,是祸根,它害死了它的主人,理应用它的血祭奠娄阿甲的在天之灵。”
高导演沉默无语。在马戏团,也曾发生过动物伤人事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位女驯兽员正在给一只老虎训练跳跃障碍的节目,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虎突然间兽性大发,扑上去一口咬住女驯兽员的脖子,女士的脖子细嫩光滑,哪里经得起虎牙噬咬,咔嚓一声,便颈椎粉碎性骨折,做了虎口冤魂,后来应家属强烈要求,将罪虎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实行枪决。有这样的先例,似乎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置白珊瑚。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对犯罪的人尚且如此,对犯罪的动物更应该如此。可高导演总觉得,眼下这起事故,把责任完全怪罪在白珊瑚身上,似乎有失公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起事故只能算是一个意外。意外伤害与蓄意谋杀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犯罪,处以极刑似乎有点儿量刑过重了。
从经济角度考虑,高导演也觉得这么做对马戏团来说损失太惨重了。白珊瑚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奥赛特竞技马在世界上颇有知名度,是十八世纪一位酷爱马技表演艺术的名叫奥赛特的伯爵驯养而成的,可以说全世界著名马戏团使用的表演马多为血统纯正的奥赛特竞技马。奥赛特竞技马不愧是经过三百年精心培育而成的良种马,皮毛白得就像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令人赏心悦目。除了形象极具观赏性外,头脑也聪慧伶俐,天生具备表演马技的素质,四条腿会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横移,跳出马步迪斯科,还会主动配合马背上的骑手表演各种技巧动作。它们是为马戏存在的,它们天生就是优秀的马戏演员。现在国际市场上,一匹年富力强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六万美元,即使是一匹两岁龄以下还没受驯的马驹,标价也在三万美元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还要白白扔掉六万美元呢。
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呢,白珊瑚是马群中的头马,是六匹表演马的核心与灵魂。马是一种讲究尊卑秩序的动物,尤其是年轻的公奥赛特竞技马,都有出“人”头地的勃勃野心,都有强烈的征服欲和权力欲。白珊瑚资历深体格棒演技好,另外五匹表演马除了个别捣蛋分子外,其他四匹表演马对它口服心服,已习惯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要是白珊瑚被处死,马群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后果不堪设想。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样的事,一匹名叫劳伦的头马到外地演出时被卡车撞死,马群里几匹公马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爬到首领的位置上去,引发激烈的地位角逐,互相啃咬厮斗,大打出手,闹得马心惶惶,马戏团里乌烟瘴气,整整半年无法正常演出,最后有两匹公马在内讧中死于非命,另一匹公马登上首领宝座,权力风波才算平息,但整个马群已经元气大伤,表演马由原先的七匹锐减至四匹,好几个大型节目都没法儿再演了。谁能保证,白珊瑚死后,阳光大马戏团的马群不会步上海马戏团马群的后尘呢?
处死白珊瑚,绝无可能让娄阿甲死而复生,何必要白白糟蹋珍贵的奥赛特竞技马呢!
高导演虽然很想保全白珊瑚,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死者的亲属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荒唐的复仇虽然对死者毫无意义,对死者的亲属却是有效的宽慰。不管怎么说,娄阿甲是骑在白珊瑚身上被撞死的,意外伤害也罢,突发事故也罢,白珊瑚都难辞其咎。亲属要求处死肇事马,也不能说是蛮横不讲理。他若强行阻止这场血祭,从感情上和道理上都很难说得过去。倘若死者的亲属责问他:人被马害死了,却不追究马的刑事责任,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匹马值钱?他将无言以答。更何况,黑虎冢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白珊瑚就是灾星,已经准备好用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墓前剽杀罪马。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哦,娄阿甲不愧是最优秀的马术表演家,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珊瑚是匹好马,求我千万别为难它。”高导演小声对站在身旁的欧阳花贝说,“我现在跟你说这话,确实不太合时宜,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实转达娄阿甲的临终嘱咐。”
高导演是个聪明人,他晓得,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说动死者的遗孀,放弃这场无谓的复仇。在要不要处死白珊瑚这个问题上,毫无疑问,死者亲属有最大的发言权。欧阳花贝是死者的妻子,最重要的亲属,她在这个问题上可说是一言九鼎。
欧阳花贝默默流着泪,对高导演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老村长转身朝一位年轻汉子耳语了几句,那位年轻汉子将长矛横咬在口中,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条黑布,走到白珊瑚面前,动手蒙住马的眼睛。
黑虎冢有剽牛的习俗,剽牛前都要用黑布蒙上牛的眼睛,剽牛者因此可以减少杀生的心理负担,据说也可避免冤死的牛从阴间回来报复剽牛者。
白珊瑚绝对不是那种性格软得像糯米团似的骟马,谁都可以靠近触摸,恰恰相反,白珊瑚的血统属于马中贵族,性子刚烈而自尊,不是很熟悉的人,休想靠近它,更别说触摸它了。假如它没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走到离它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扭身避开,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警戒距离。假如它是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靠近它时,它会从鼻孔喷出粗气,威胁地咴咴嘶鸣,或者抬起前蹄踩踏,或者转过身来尥蹶子。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三年前马戏团到中缅边境重镇芒市去演出,从金三角来了一位盗马贼,半夜偷偷溜进马棚,想盗走白珊瑚。该盗马贼祖孙三代都干这档营生,祖传手艺,练就一手盗马绝技,据说凡是被他相中的马,没有哪匹能逃脱被盗的命运,闯荡江湖三十余年,从未失过手,在金三角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牵马仙。这家伙果然有绝活儿,穿一身夜行黑衣,蜥蜴似的爬进马棚,冷不防噌地在白珊瑚面前站了起来,白珊瑚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想叫唤,还没等它发出声来,牵马仙眼明手快,将一大坨蜂蜜拌炒米粉塞进马嘴,叫声被堵了回去,又香又甜的美食已经在嘴巴里了,吐掉怪可惜的,贪食是一切生命的本性,马嘴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牵马仙又飞快将一笼特制的脸罩套到马头上。白珊瑚觉醒自己上当了,想把蜂蜜拌炒米粉吐出来,已经迟了,马嘴已被特制的脸罩卡住,无法张开了。出于自卫的本能,白珊瑚举起前蹄踩踏,牵马仙早有准备,瘦小的身材比猿猴还灵活,在马蹄刚刚抬举起的瞬间,扭身闪到马颈下,熟练地将两只专门盗马用的棉套套在了马前蹄上。白珊瑚一看前蹄踩踏不起作用,便掉转马头想用马的撒手锏——尥蹶子来对付盗马贼,狡猾的牵马仙早就蹲到马肚子底下去了,马后蹄刚离开地面,又手脚麻利地唰唰两下,用厚厚的棉套将马后蹄也套住了。牵马仙这才不慌不忙地解开横杆上的缰绳,把白珊瑚从马棚拉到院子。正值凌晨三点,守夜的保安蜷缩在椅子上已进入梦乡。马嘴被脸罩卡住,想叫也叫不出来,马蹄被棉套套住,走在石板上悄无声息,想用马蹄声报警也是枉然,缰绳也抓在盗马贼手里,白珊瑚被迫跟着盗马贼往院门外走。牵马仙心里乐滋滋的,到了这个份儿上,盗马就算盗成功了,可以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院门已被打开,还差几步就要跨出门去了,白珊瑚马蹄蹬着地面,不管缰绳拉得有多紧,再也不愿往前走。牵马仙瘦削的脸上浮起奸笑,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约一米长的细竹棍,棍梢绑着半寸长的铁钉,俗称断魂棍,照准马脖子轻轻点了一棍,没有发出棍子抽打的声响,那锐利的铁钉扎进马皮,就像被黄蜂蜇了一口,白珊瑚的身体忍不住抽搐,绷得紧紧的马腿因抽搐而松劲,牵马仙趁机猛烈拉拽缰绳,白珊瑚身不由己地往前跨了两步。马腿已站在院门口了,牵马仙在门外,白珊瑚在门内,一个拽紧缰绳用力要把对方拉出门去,一个绷直四条腿竭力不让对方的企图得逞,双方又处于拔河比赛状态。牵马仙故技重演,又扬起断魂棍来点击马脖子,这一次,没等铁钉扎进马皮,白珊瑚突然朝前跨跃两步,后拉力骤然变成前冲力,就像拔河比赛时一方突然放松了绳子一样,牵马仙没有任何防备,仰面跌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愤怒的白珊瑚已冲了过来,马前蹄雨点般踩踏到他的身上,虽然马掌上套着棉套,就像拳击手戴着拳击手套,打击力和伤害程度降低了许多,但结实的马腿外加马身体的重量,那马蹄仍是厉害的武器,踩踏得牵马仙在地上抱头打滚儿,胸部和大腿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被踏歪了,好几颗门牙也被踏断了,怕惊醒保安,既不敢叫救命,也不敢哭出声,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白珊瑚已迅速掉转马头,勾紧马脸,挺动马腰,玩了个漂亮的尥蹶子,两只后马蹄刚巧蹬在牵马仙的屁股上,牵马仙人瘦体轻,被蹬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院门上,哐啷一声,院门也被砸落下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奔出屋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赫赫有名的盗马贼给生擒了。事后牵马仙哀叹说,他这辈子共盗得四百零七匹马,从没遇见过像白珊瑚这般脾性如此倔强的马,马嘴被脸罩卡死了,马蹄被棉套套住了,缰绳紧紧拽在人家手里,马脖子也被断魂棍刺伤了,却还不肯屈服,不肯服输,不肯就范,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珊瑚竟然还会使用计谋,在双方拼命拉扯时,突然松劲并就势朝前跨跃,把他摔得四仰八叉。这家伙说,栽在白珊瑚身上,他不觉得冤枉,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就这么一匹性格刚烈的马,就这么一匹高贵自尊不愿让陌生人靠近的马,当那位年轻汉子用黑布绑扎它的眼睛时,竟然没有丝毫反抗,既没有举蹄踩踏,也没有扭头躲闪,听任一双陌生的手在它脸上摸来摸去,顺从得就像一匹用木头雕出来的死马。
只有一种解释,白珊瑚目睹娄阿甲被埋进土里,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主人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已放弃求生的想法,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
没费多大劲,就把白珊瑚的眼睛给蒙上了。
老村长双手捧着一只刻着经文念过咒语的大木碗,高高擎过头顶。这是一个信号,四位年轻汉子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白珊瑚,古铜色的脸庄严狂热,裸露的胸脯和双臂饰有神秘的文身图案,挥动长矛跳起拙朴的祭神舞。这是古老的拜祭仪式,也是剽杀生灵的前奏。当他们顺绕三圈逆转三匝后,闪耀寒光的长矛就会无情地扎进马的身体,老村长将用那只祖宗留传下来的大木碗,像从自来水龙头接水一样,从长矛戳穿的血洞盛一碗热腾腾的马血,祭洒到娄阿甲的坟上。
血色黄昏,给大地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
高导演叹息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想要保全白珊瑚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愿欣赏这血淋淋的剽杀场面。
白珊瑚伫立在墓碑前,仍是垂首默哀的姿势,静静等待厄运降临。
人与动物发生纠纷,动物伤害了人,不管是误伤还是凶杀,都是动物的错,杀你没商量,人类制定的法律,那当然是偏袒人类的。
四位年轻汉子已经顺绕三圈并逆转两匝,手中的长矛已分别指向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展开。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娄阿甲七岁的女儿娄楼尖叫一声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奔到白珊瑚身旁,抱住一条马腿放声大哭起来:“呜呜,不要杀它,它是我的朋友,呜呜。”
四位年轻汉子不得不停止跳祭神舞,不得不停止挥舞长矛,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村长。
娄阿甲生前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到马厩玩,娄楼还骑在白珊瑚背上照过许多相,彼此熟悉得就像老朋友。白珊瑚虽然马眼被黑布蒙住,但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也能判明是谁来到它身边,它缓慢扭过头去,伸出舌头在娄楼辫梢上轻轻舔吻。
“小孩子家,不兴胡闹!”老村长皱着眉头来拉娄楼,“它是害死你爸的罪魁祸首,我们是在惩罚凶犯,你难道要包庇害死你爸的罪马吗?”
“呜呜,假如是我突然看见一条蛇蹿出来,呜呜,我也会吓得逃走的,呜呜,这不能全怪它呀!”娄楼哭着替白珊瑚辩解。
“娄楼乖,娄楼最听大人话了,把手松开。”老村长哄劝道。
娄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马腿抱得更紧了。
老村长朝吊唁人群中一位中年妇女招招手,做了个让她把娄楼抱走的姿势。中年妇女一手搂紧娄楼的腰,另一只手扳松娄楼的手指,强行要把娄楼从白珊瑚身旁带走。
娄楼踢蹬着腿拼命挣扎,尖起嗓子号叫:“爸爸,快来呀,救救白珊瑚,他们要杀你最心爱的马啦!”
欧阳花贝长长叹息一声,迈动像灌满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走到墓碑前,拍拍那位中年妇女的肩,示意她放掉娄楼,又解开蒙住马眼的黑布,哽咽着说:“求大家了,放过这匹白马吧。阿甲生前最喜欢这匹马了。他和这匹白马照的相,比和我照的相多得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家不是三口人,而是四口人。他确确实实把这匹白马看作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刚才高导演对我说,阿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别为难这匹白马。我相信高导演没有诓骗我,我相信阿甲的确会这么说。放过这匹白马,原谅它的过失,阿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对你们说声谢谢的。”
连死者的妻子与女儿都不赞成血祭,其他人当然就不好再坚持非要这么做了。
老村长悻悻地甩袖而去,四位年轻汉子也收起长矛,跟着老村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人们发现,白珊瑚的眼睛里潮乎乎的,似乎蒙着一层泪水。
高导演深深朝欧阳花贝鞠了个躬,激动地说:“我代表阳光大马戏团,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