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珊瑚逃亡了,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儿预兆。晚上还在圆顶马戏剧场演出呢,白珊瑚认认真真表演节目,该它出场就出场,该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没有丝毫反常表现,也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演出完后,已是夜里十点半,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屠清霞撑着伞,像往常一样,带着马队回马厩。路过中央花园时,她突然听见缓慢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中,响起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似有一匹马离开队伍在奔跑。她急忙回头看,昏暗的灯光下,雾蒙蒙的雨丝中,果真有团晃动的白影,沿着花坛间青石板甬道,向马戏团大门跑去。当时队伍里共有六匹白马,她还搞不清是哪匹调皮的马跑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揪住眉心红的辔绳,一般来讲,只要头马不跑,其他马就不会跟着瞎起哄。随后,她放开喉咙大喊:“来人哪,马跑了!”大门口有两位值勤保安,听到她的喊声,兵分两路,一位冲上来拦截,另一位去关小门洞的铁门。这是一座新型大门,分大门洞与小门洞两个部分,大门洞通行机动车,小门洞通行非机动车与行人。大门洞安装的是一米五高的有轨不锈钢栅栏门,有机动车驶来时,值勤保安在传达室里揿动按钮,栅栏门就会自动关拢或打开;小门洞安装的是普通铁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六点上锁,其余时间均有专人看守。在离大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那位值勤保安拦住了逃跑的马,可不等他来抓辔绳,那马敏捷地转换方向,一闪身从他身旁穿插而过,然后直奔小门洞而来。另一位值勤保安动作非常利索,在奔逃的马离小门洞还有五六米远时,及时将小门洞的铁门关拢了。随后,两名值勤保安一前一后形成夹攻之势,向逃跑的马围捕过来。那马似乎早有准备,昂奋地嘶鸣一声,斜刺蹿向大门洞,紧跑几步,扬鬃抖尾身体竖直起来,凭借娴熟的马戏技巧,玩了个在舞台上经常玩的跨越障碍的动作,从一米五高的不锈钢栅栏门穿越而过,稳稳地落到门外,沿着马路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丝纷迷的浓浓夜色中。
这时候,屠清霞把马群引进马厩,这才弄清楚,逃亡的是白珊瑚。
马戏团动物演员逃逸,算是一件大事。虽然逃跑的不是猛兽演员,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行人,但奥赛特竞技马价格昂贵,丢失一匹就是丢失一笔财富。再说,一匹马在大城市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狂奔乱跑,影响也很恶劣。尹团长和高导演连夜组织十支追捕小分队,出动所有车辆,卡车、客车、中巴、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拉网式地分头寻找。冒雨找了整整一夜,城市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不见白珊瑚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向交通警察求救,设卡堵截,封锁每一条出城道路,折腾了两天两夜,仍得不到白珊瑚的任何音讯。
白珊瑚仿佛是匹隐身马,魔术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白珊瑚逃亡,却不怎么影响马队的正常训练和演出。它已经不是头马,而是马队的普通臣民,它的出走不会引起权力真空或政局动荡。大公马眉心红已如愿以偿登上头马宝座,蓝宝贝的野心得到有效遏制,众马对新头马心悦诚服,它的出走不会造成内讧。它生的马女雪姬,已长大成材,当候补演员已有大半年,绝大部分节目都已经能够胜任,完全可以顶替它在舞台上的角色。
只不过一匹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格昂贵,丢掉了怪可惜的。
有一次,高导演与屠清霞一起分析白珊瑚出逃的原因和逃亡的去向。高导演皱紧眉头说:“马戏团免不了会发生动物演员出逃的事,可白珊瑚逃得实在蹊跷,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调皮捣蛋者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趁机逃逸,而是有预谋有计划按步骤实施的叛逃。哦,你想想,它执意要把头马宝座让给眉心红,它不顾母子亲情踢伤蓝宝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其实它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想逃跑。”
屠清霞频频点头说:“白珊瑚确实是匹很有心机的马,逃跑也很会挑时间,演出归来,夜深人静,老天又下着雨,这种时候,谁都会疏于防范的,它没流露出任何想要出逃的蛛丝马迹,突然一转身就逃掉了,让人猝不及防,逃得很有章法,肯定是处心积虑早就想逃跑了。”
高导演说:“假定它是有预谋要逃跑的,从逻辑上说,它也早就设计好要逃到哪里去了。它想逃到哪儿去呢?它的祖籍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它插上翅膀变成一匹行空天马也飞不过去的。它出生在阳光大马戏团,这儿就是它的家,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值得它留恋更值得它向往的呢?”
“我想起来了,”屠清霞说,“它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伫立在马厩的西南角,眺望天边的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它去了哀牢山黑虎冢!”高导演和屠清霞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半个月后,四百多公里外的哀牢山黑虎冢传来消息,南山麓深山老林里,出没一匹浑身雪白的马,总是在娄阿甲的墓四周转悠,有时会静静站立在墓碑前,神情肃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位樵夫和草医都看见过这匹白马,它奔跑如飞,非常机警,不等人靠近它,就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进密林里去了。
毫无疑问,娄阿甲墓前出现的白马,就是在逃犯白珊瑚。
屠清霞请示高导演,要不要派辆车,再派几个人,带一支麻醉枪,去哀牢山黑虎冢把白珊瑚押回阳光大马戏团来。
动物演员属于马戏团的财产,不慎丢失,现有失物招领,把丢失的财产去领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高导演脸皱得像枚苦瓜,沉思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说:“这匹马,在舞台上活跃了十年,还给我们生下一儿一女,为阳光大马戏团立下了汗马功劳。它很懂事呀,怕自己出走会给马术队带来麻烦,事先把头马位置让了出来,又平息了蓝宝贝的争权风波。一切安排妥当,它才伺机逃亡。有的人会讲人话,行为却像畜生;它虽不会说人话,却很难把它当畜生看。它已经牙口十四岁了,最多还有五六年,演员生涯就到头了。强行把它弄回来,拴得住它的身体,恐怕也拴不住它的心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强扭的瓜不甜。它与娄阿甲感情太深了,它愿意生死相随,那就……那就……我个人的意见,那就遂了它的心愿吧。”
屠清霞噙着泪,拼命点头。
两年过去了,白珊瑚仍出没在哀牢山南麓老林子里,据当地老乡说,这匹白马除了喜欢在娄阿甲墓地四周活动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踩蛇,只要看见有蛇在墓地附近游走,不管是红蛇绿蛇、黑蛇白蛇花蛇、大蛇小蛇、毒蛇或无毒蛇,立刻就会鬃毛恣张,发出亢奋的嘶鸣,毫无畏惧地冲过去,敏捷地蹦跳踩踏,用凌厉的马蹄将蛇踩死。哀牢山温暖潮湿,属于多蛇地区,村民去到娄阿甲墓地,经常可以看到被马蹄踩得稀烂的死蛇。
当地老乡不知道这匹白马叫什么名字,他们管它叫守灵马,也有人叫它踩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