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散下的光晕包裹着一幅供在台上的仙家画像。
图中是一头仪态神情与人一般无二的红毛狐狸,身上身着绛紫华服,于蒲团之上盘膝而坐,仙风道骨,飘然欲仙。
三根长香炉中供,烟气氤氲满堂游。
一名周身裹在黑袍之下,分不清男女的人束手站在神台旁,如同侍奉仙家的随行童子。
“是谁咬了钩?”
黑袍人冲着进房的韩卢升开口问道。
“城防所一名刚任职的暗警,名字叫沈戎。”
韩卢升故意提醒了一句:“就是之前被卷进赵灰三儿的事情中,后被红满西出手救下的那只倮虫。”
“原来是他。”黑袍人微微点头,继续问道:“他怎么会来找你?”
“今天这件事,完全就是一场意外之喜!”
韩卢升朗声笑道:“他原本只是来帮长春会收债的,我见他身份特殊,当机立断将消息透露给了他。而且为了不让沈戎起疑心,我特意还费了一番心思,跟一只倮虫演了出宅心仁厚的戏码,好让他对我放松警惕。”
其实之前在酸菜巷子,韩卢升第一眼看见沈戎之时,就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猜到了他来找自己的目的。
而那名每日蹲候在巷口,等着伺候自己的老鞋工,则是韩卢升一直埋在身边的手段之一。
别看维护这种手段只需要微不足道的几张黎票,但对于那种自认为心有善念,把倮虫当人对待的命途中人来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一丝好感,在某些时候,可能就是一线生机。
韩卢升隐隐有所感觉,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一手奇招,沈戎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毕竟自己可是‘本性醇善’,对倮虫‘有情有义’的好人啊。
念及至此,韩卢升心头不禁生出阵阵自得之意。
傍上狼家红满西的大腿又如何?还不是要被爷爷我耍的团团转。
“这个叫沈戎的人,您别看他才刚刚上道,但他的身份却能做不少文章。”韩卢升笑道:“起码通过他的嘴,一定能把消息送到那敏等人的耳朵里,而且很有可能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毕竟...”韩卢升嘿嘿一笑:“他们在不久前才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患难’嘛。”
“这件事你做的不错。”
虽然得到了黑袍人的认可,但韩卢升依旧没有停嘴的打算。
要知道现在可是自己邀功变现的好时候,可不能着急,得把自己付出的努力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了才行。
“您可不知道,沈戎那个小王八犊子,仗着有红满西在背后撑腰,飞扬跋扈,态度极其嚣张,对我可谓是百般凌辱,居然强行从我身上勒索了足足五钱气数,实在是可恨至极。”
韩卢升恨声道:“我若不是考虑到,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荣辱而耽误胡少爷的大事,这才强行咽下了这口气,否则我早就把他给撕了。让沈戎知道知道,犬家子弟,那也是有血性的真爷们!”
黑袍人丝毫没有被韩卢升的慷慨激昂所感染,依旧语气平淡说道:“你损失的气数,我们自然会给你补足,不会让你吃亏。”
“这我肯定相信,胡少爷为人大方豪爽,我早就有所耳闻了。”
韩卢升搓着手嘿嘿直笑,连同趴在他肩头上的黄狗也跟着摇动屁股后的尾巴。
“这是之前允诺给你好处。”
黑袍人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拉开袋口,又将一枚铁命钱给丢了进去。
“这是对你的补偿。”
说罢,黑袍人便将钱袋随手抛出。
铁命钱在袋中来回碰撞,叮当作响。
源自本能的吸引力让韩卢升霎时看直了眼睛,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半空中飞行的钱袋子。
“只要能得到这些命钱,自己就能攒够一两命数,成功晋升为地九正缘弟子,找一座小城镇谋求一官半职,再也不用走街串巷当个风吹雨淋的情报贩子...”
美好的幻想纷至沓来,让韩卢升一时间心潮澎湃。
砰...
钱袋掉落在地,距离韩卢升仅有不到三尺。
韩卢升一身肥肉耐不住兴奋而微微颤抖,可他却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他很清楚,在对方把话说完之前,这钱自己还不能拿。
“沈戎是从你这里得知的消息,他肯定会把你供出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韩卢升心里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当即点头说道:“这您大可放心,等我呆会走出门口之后,五仙镇里还会有一个叫韩卢升的犬家弟子,但不会再是我。沈戎百口莫辩,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这口黑锅。”
黑袍人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可以考虑去四环的社君城,等到了那边,会有灰家的人照应你。”
“多谢胡少爷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了安排...”
黑袍人对韩卢升的话置若罔闻,指着地上的钱袋说道:“车票就在袋子里,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这...”
韩卢升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不想给胡少爷添麻烦,不过既然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韩卢升便弯下腰伸手捡钱,趴在他肩头的那头犬家仙虽然同样低着头,但屁股后的尾巴却在悄然间绷的笔直。
直到钱袋入手,韩卢升重新站直了身体,黑袍人依旧没有半点异动,如一尊雕像立在原地。
韩卢升朝着对方拱手抱拳,真心实意道:“胡少爷来日必能登高位,成大事,在下佩服。”
“这是当然。”
黑袍人话音中不见半点起伏:“你记住,给你的车票是到四环社君城。如果车到人不到,今天你拿了多少命钱,就得加倍归还,明白吗?”
“请您放心,也请胡少爷放心。”
韩卢升恭敬说道:“在下现在就动身去车站。”
胡诌为什么要安排自己去社君城?
走到院中的韩卢升心知肚明,对方此举,说白了就是要囚禁自己。
不过最开始在接下这笔生意的时候,韩卢升就已经猜到了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富贵险中求,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完全能够接受。
“看样子胡诌和灰家的交情不浅啊,先是用赵灰三儿的命来布局,现在居然又跟社君城扯上了关系...嘿嘿,堂堂胡家的本家子弟,居然会跟灰家搅合在一起,这又是一桩值钱的消息啊。”
钱财落袋,韩卢升心情格外愉悦,浑然没注意身后之人平静的目光中突然泛起了淡淡的讥讽。
“可惜,这位胡家少爷的手腕还是软了点,以后未必能是那位太平教子的对手。他要是输了五仙镇这一局,以后在胡家可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所以得趁着他颓势显露之前,抓紧时间找到买家...”
韩卢升脑子里盘算着如何能从胡诌身上再赚点钱,半点不担心自己到了社君城后会面临何种处境。
因为他从头到尾就没考虑过要去社君城。
这处四合院的面积不大,仅仅几个念头来回,韩卢升就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车到人不到,就拿命还钱?当真可笑,你胡诌手再长,难道还能伸到跨环列车上?胆子再大,难道敢在车上动我?只要等车出了五环地界,在什么地方下车,还是韩爷我自己说了才算...”
韩卢升一边思量着自己下车的地点,一边抬手按上了院门,用力一推,可院门却纹丝不动。
仿佛是有人挡在了门外。
“嗯?”
韩卢升心头一惊,趴在他肩头的犬家仙也在此刻炸起满身毛发。
铮!
一抹寒光破门而入,跳进他的瞳孔之中。
犬仙厉声尖叫,一道与毛发同色的明黄光芒瞬间笼罩韩卢升全身。
与此同时,他身上那件从春曲馆赊欠而来的对襟马褂,也在飞速变化,根根粗黑的兽类毛发滋生而出,迎风飞舞。
可无论是仙家的庇佑,还是命器的护体,都挡不住那把贯穿而来的剔骨尖刀。
噗呲!
刃口从眉心破入,将韩卢升满脑子的鬼蜮念头尽数洞穿。
当啷啷...
夜色中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响。
寻仇之人在子时之前赶到,将这段仇怨斩断在了晨昏分隔之前。
毛发暗黄的犬仙趴在韩卢升死不瞑目的头颅上,眼神凶恶,锋利的犬牙翻出唇外,冲着推门而入的沈戎嘶吼连连。
可惜已经失去了弟马的它再也说不出人言,嘴里的威胁和谩骂用的都是属于地道仙家的上方语,沈戎一个字都听不懂。
“半夜三更,不要狗叫。扰民,也归我管。”
砰!
更加凶猛的枪响撕破了满仓里上空寂寥的长夜,也同时碾碎了四合院中声声聒噪的犬吠。
四下安静,破碎的灵体中飘散出堪堪两钱气数,一半还给了天父地母,一半落入了凶徒手中。
连同之前从韩卢升手中得来的那份利息,沈戎和叶炳欢各自入账一钱气数。
数量稀少,聊胜于无,但沈戎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自己这次提升命数。
【命数:两钱】
烙印在视线中的文字清晰显示出了沈戎此刻的命数。
从剖杀屠昌之时的‘一钱八分’提升到了‘两钱’,涨幅仅有‘两分’,同时消耗了沈戎身上‘四分’气数。
经过前后三次‘实战训练’,沈戎大致弄清楚了自己在跟随叶炳欢学习人道屠夫技艺之后,气数与命数之间的转换比例。
这个比例大致是在‘二比一’的范围中,也就是一钱气数能转化五分命数。
但这个比例并不是绝对固定的,左右相差有一分左右。
换句话说,沈戎如果能完整的剖杀一名地道仙家,例如当时对付屠昌之时,屠道技艺得到长足提升,约莫能把1点经验值转换为0.5的等级。
如果只是自己闷头估算衡量,沈戎也无法直观体会这比例到底有多么骇人听闻,所以还得拿叶炳欢来做比较。
毕竟叶炳欢曾经说过,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花费了超过十两的气数,才终于攒够一两命数,成就人九门徒之位。
因此他转化的比例大致在‘十比一’。
这倒不是说叶炳欢在人道命途上的资质有多差,相反,叶炳欢可能还真是个天才。毕竟能够在十五岁靠着一把杀猪刀上道命途,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导致这种巨大差别的原因,在沈戎看来,恐怕还是出自‘压胜物’上。
沈戎的压胜物是他自己,并不需要某件物体当做媒介。
也就是说,沈戎省去了中间这一部分的损耗。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气数不止是提升命数之时的必需品,同时也是对敌杀人之时的消耗品。
叶炳欢消耗的十两气数,里面有不少用在了技法的施展上。因此对于不少偏向杀伐的人道命途而言,常常会陷入越打就越穷,越穷就越要打的尴尬循环。
至于‘掮客’‘大茶壶’这一类的非战职业,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则是‘有钱花不出去’,要靠着做生意一笔笔攒够一两气数,恐怕得猴年马月去了。
而在沈戎的身上,他目前的烦恼只是自己宰杀的地道仙家的手法不够纯熟,数量还不够多,导致身上的气数已尽囤积到了‘五钱五分’。
“揣着一身经验值,却点不了升级,愁人啊...”
对于沈戎脑子里这些堪称‘人神共愤’念头,叶炳欢不得而知。他看到沈戎面露沉思,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刚才那一刀所震惊,从中获益良多。
“小沈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方才的一刀‘破皮’,凝聚了叶某三十多年的案板功力,堪称凡俗屠宰刀法的巅峰,你一时半会学不会也是正常。”
叶炳欢语气傲然道:“破皮二字看似简单,实则是大道至简。在八道命途之中,无论是毛发、鳞片、甲壳,还是金身、术法、灵体,统统都可以将其看做是一层‘皮’。只要是皮,屠夫的刀就能将其破开。”
“浊陆为案板,众生如猪犬,我自横刀挺立,天下无...”
叶师傅一番激昂的豪言尚未说完,就被沈戎的提问所打断:“那要是破不开怎么办?”
“那就再来一刀。”
“要是再来一刀也不行?”
叶炳欢沉默片刻,闷声开口:“问题不大,谁杀猪的时候没被猪拱过?换个姿势再杀!”
“如果还不行?”
“那就换个日子,换头猪。”
沈戎无奈:“能把跑路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叶师傅你也是个人才。”
“洒洒水啦...”
就在一人一刀东拉西扯之时,冷眼看完全程的黑袍人已经走出门外,叉手站在檐下。
“你就是沈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