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眼睛与空间

空间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人建造的迷宫只是对宇宙空间的一种模仿。迷宫的建造是人对空间感受的表达。征服迷宫的英雄也就是宇宙征服者的象征。

空间是巨大的、蛮荒的、无限的,犹如无法开垦的荒漠。任何适宜于观看的事物都无法作为参照,让人的眼睛去探测它。

宇宙间没有中心,没有方位,没有方向。这就是迷宫的特征。

但是人存在着,并且“在这里”。因为方位的确认,中心、前后、左右是以我的“在这里”为基点的,是以我的“转身”为开始或终结的。方位感是一个人用以确定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的方式。是由此建立我和世界的联系的首要之点。

眼睛首先开辟了空间。在足迹不及之处,目光在空中开辟了一条空中路。对空间方向的划分是以眼睛所见的太阳的运行所神圣化了的四种方向来展开的。我的在这里、我的转身对空间的定位是以太阳的在那里、太阳的运转为参照的。眼睛借助太阳在空中开辟了方向与道路,并且把中心位置留给了观看着的人。

于是空间不再蛮荒。

人以观察者的身份介入了空间的创造。不仅太阳的运转开辟了道路与方向,观察者的意识还给这些方向赋予了精神价值。东与西,南与北,它们在神圣的和世俗的领域内象征着生命与死亡,阴与阳,黑暗与光明,离开与返回,消逝与轮回,火与水,春与冬……并且因此,把时间这一人类的观念维度引入了空间。

生活空间则意味着人的居住。居住就是人的根,结束了他的漂泊。居住使他的生活有了一个中心,有了一个内部。

对于人来讲,非人的宇宙自然是外部;对于居处来说,别处即为外界;对于我自身来说,他者是外;对于心灵而言,身体即是外部。然而人的生存处境总是与一个外部相关,人总是处之于外。心灵处于身体之中,我处于他人之中,人处于世界之中。这个外部世界正是他的生存空间。

面对陌生而广阔的宇宙,人类产生过同样的无所适从的“空间恐惧”。原始部族的神秘的宗教活动,就是企图通过祭献和仪式把陌生的宇宙变为人的受保护、受祝福的栖居之地。人类建立庙宇、筑居房屋,把自身安顿在一个自己营造的、熟悉的、安全而有限的生活空间中。人把自身与无限深远的外部世界分隔开来,也就是从一个神秘莫测的原始空间中分离出一个内部空间。这个内部空间就成了他的庇护所,成了他停息的地方。但内部空间的建立并不只是为了停息,居住是人类的一种根本性的活动。

人,这个大地上的流浪者,在他获得了一个栖居之所时,他就获得了一个根。栖居的房屋或住宅就是这个扎在大地里的根。通过这个扎到大地里的根,他就建立了自身与大地万物的神圣联系。在建筑了住宅的地方,人就同时建立了庙宇。这差一点就是建立“宇宙”了。犹如鲍勒诺夫在《论空间》一文中所说,人类的住处具有某种不可改变的太古生活的要素,即使在我们这个不信神的时代,住宅也具有某种神圣的性质。“住宅和寺庙在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它们的设计和建立都是从神话发源的原理中产生出来的。本质地说来,每一幢房屋都是一个宗教的大穹窿。只有在这里,人才开始祭祀天地与诸神。

这个诸神隐遁的世纪里,一些寻求圣迹的哲学家如鲍勒诺夫、卡西尔、海德格尔仍然充满希望地讨论了筑居与栖居这一活动于人具有的真正神圣的性质。房屋对于人的意义,是一种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宁的栖息之象征。人借此扎根于大地之中,并成为大地的守护者,成为宇宙这座庙宇的朝圣者和守护者。如同坚守在居高临下的塔楼里的看守人。就像植物一样,房屋和大地万物是协调一体的风景。奠定基石,筑起庙宇,树起社林,从而有了与大地相适应的文化社会。作为动物的人类在栖居中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植物天性。他有了一个根柢,一个家,一个中心或原点,他就可以在无尽的漂泊中进入、返回。甚至他的漂泊本身也成了自由,失去了这个根,他的漂泊就成了流亡。

每一个内部空间的划分,都成了一种神圣的禁区。寺庙,房屋,宅院,以及围绕着人的家屋的那被亲切地称为“家乡”的空间,都获得了不同的神圣与亲密性质。它们像一个不断扩展的同心圆。寺庙是这个圆的一个中心。而在一个时期内,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寺院式建筑的某个地方就成了宇宙的中心。

当然,这个中心在一次又一次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中早已成了废墟。

现代生活空间又成了一种迷宫。这个迷宫是一个无差别的空间,无个性的事物,由整齐划一的规范领域构成。

人失去了地平线。

有了居住,人就有了他的墙。这是他脆弱而渺小的身躯的扩展。墙最初是作为保护他的屏障而存在的。在墙之内,他便从外界撤回以恢复他自身。他自身是软弱的,因此他需要一堵墙,就像一只虫子或寄居蟹需要一个硬甲壳。墙对于外部世界是一道界限,是他的抵御、后退和躲藏。

但是如果墙或界限成了对自身的界定,那么这种保护性就变成危险和监禁了。墙之内就不再是家,而是牢狱了。他必须既能划出这个界限又能超出这个界限。他必须在这堵墙上开辟门窗,开辟走向远方、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回家的渴望与走向远方的渴望是同一种愿望,通向远方的道路也是回到被忘却的本原的道路。因此人的家门总是面对太阳,面对道路或河流。那对居住者是一种召唤,一种自然的诱惑。

他寻求超越于内与外的空间。就像人的眼睛,它既是内心或灵魂的窗口,又是外部世界的通道。

眼睛睁开,就产生了此地、近处与远方。产生了对目力不及之处的想象与欲望。产生了对不能看的深处或远处的欲望。这也是认识与拥有的欲望。是与事物或奥秘之物构成联系的欲望。去看,去生存,这欲望是美好的。

去看,去给予存在,用目光去照亮事物的空间,这欲望是美好的。

眼睛创造了生存空间这个“观念”。

生存空间的扩展,并不需要人们为之终生劳顿,并不需要拳头、弯弓与炮火。为了获得生存空间,人类早已学会使用爪和牙,有人无非就是些爪牙而已,但还没有学会使用眼睛。奸细有一双躲在暗处、不见天日的眼睛。告密者、审视者、窥伺者的眼睛不是放射光芒,而是生满了毒刺。他们玷污了“心灵的窗户”这个美称,他们玷污了自己的眼睛,玷污了自己的心灵。

如果我们只是为着剥夺、占有和控制权而走向外部世界,那么在那里,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妨碍,那里就只有偏狭、摩擦和倾轧之苦。而眼睛的启示是,只有献出才能突破这种自我防御的甲胄。当人袒开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他是在拓宽别人的生活空间:给予注目。而谎言、偏狭与支配欲则是对生活空间的剥夺,如同窥伺、蔑视与审视的目光是对他人生活空间的粗暴的闯入与剥夺一样。

眼睛开辟了生存空间。眼睛给予了生存空间。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一棵树,你的内心感受到达哪里,你的生存空间就在那里。鲍勒诺夫说,这不是在使用空间,而是在创造空间,“让出空间”。芮克说,这是情人们的工作,情人们不断地互相产生出空间、宽容和自由。

眼睛也产生了视野和界限。人无法最终取消界限,但他可以移动界限,就像一个人在大路上朝天空走去。

眼睛移动着地平线。无数新生的事物作为形象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事实上,外部世界作为自然事物的世界,它永远不是丑恶的、狭窄的。事物的世界恰恰是人的存在的诺言。没有这个外部世界,人就变为幽灵了。人对外部事物的经验是他的内心经验得以存在的前提。世界召呼着我们,为我们展示着生存的广阔的地平线。只有人才会使它变得丑恶、狭窄、拥挤。在这种意义上,生存空间也依赖于一个人内心的感受。如同对时间的感受也取决于一个人的内在世界。在已经逝去的20世纪里,没有人比卡夫卡更令人心惊地描述了自下而上的梦魇、失去了地平线的地下室里的人的感受。在他即将告别尘世的时候,在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一个黄昏,卡夫卡在走过雨后的田诺弗的时候对我们说:生命就像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无限地伟大,一样无穷地深邃。我们只能通过“个人的存在”这细狭的锁眼谛视它;而从这锁眼中我们感受到的要比看到的更多。所以最重要的是:人必须保持锁眼的干净,不使它有所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