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体味诗情:当代诗名篇细读
- 西渡主编
- 4151字
- 2025-03-28 09:42:05
一千年回头看“现实”
——多多《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解读
钱文亮
在当代中国诗坛上,多多是罕见的以其诗歌自身的创造力而受到广泛推崇的“诗人中的诗人”。早在20年前,诗人、翻译家黄灿然便在《最初的契约》一文中高度评价了多多的诗歌成就,认为多多的诗歌不仅有着“令人怵目的现代感性,尤其是那耀眼的超现实主义”,而且“注意发掘汉语的各种潜在功能”,复活了“传统诗歌中可贵的,甚至可歌可泣的语言魅力”;而在论证多多“跟传统诗歌接上血脉”的强烈而又独特的音乐感时,黄灿然还特别讲述了一些年轻诗人在读过多多《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等诗作之后所表现出的强烈反应。
的确,多多诗歌中可圈可点的佳作很多,令人过目难忘的绝品也不在少数,不过,若要选定五首以内的代表作,我认为《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必是不可遗漏的。这首诗既是多多的创作历程从早期走向中期的典范之作,更是多多独特的人性观、诗学观、艺术才华与其青春经验、创伤记忆以及历史想象力的完美结晶,具有多多诗歌最为突出与恒定的艺术个性和风格。
首先,这是一首铭刻着一代人集体性的青春经验与创伤记忆的反思之作。其突出的主题就是伤害他人同时也伤害自己的“暴力”之恶。从全诗第一句“当他敞开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户/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开始,得到强调、夸张的“暴力”意象就大量而又频繁地出现,如“一万把钢刀”、“厨刀”、“在树上滚动燃烧”的“火焰”、“疯狂射击”、“无声手枪”、“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粗大的弯刀”、“把太阳的头按下去”……整个世界充满暴力的刀光剑影和劫难的场景。
暴力必然会造成伤害、毁坏甚至死亡,也会导致混乱、荒诞以及人心的邪恶,于是,诗歌中同时出现的意象就有:火焰“残害了他的肺”、“而他的眼睛是两座敌对城市的节日”、“而我的头肿大着”、“一列与死亡对开的列车”、“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
可以说,整首诗歌都弥漫着“暴力”以及“暴力”所带来的仇恨、恐惧的紧张氛围,虽然诗歌中并未给出确切具体的历史时间和事件,但联系到多多成长的经历及其多次在访谈中所回忆的“文革”中红卫兵打砸抢和武斗的事件与刺激,这种对普遍性“暴力”的形而上表达实际上是源自“文革”,基于“文革”现实的。特别是如下一节,更是对于“文革”历史的具体而又抽象的隐喻:
最后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树下
他的记忆来自一处牛栏,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烟
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灭之前
一直都在树上滚动燃烧
火焰,竟残害了他的肺
这一节诗句在整首诗歌中堪称“点睛之笔”,使得《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成为书写“文革”历史的当代诗歌经典。诗中“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这一令人惊悚的、邪祟的超现实场景,初看也许不明所以,但只要与上下文的“牛栏”“火焰”“敌对的城市”和“疯狂射击”以及多多同类题材的诗歌相联系,就不难理解其特定的“文革”历史语境,其所象征的正是红卫兵挥舞红宝书、以“革命”的名义对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及其家庭进行批斗、破坏和打砸的暴力行径。短短的一行诗句,既突显了红卫兵年少、无知的生理特点(“儿童”),又结合“着火”和“厨刀”的意象抓取了其因天真、狂热而导致的暴力崇拜(这又证明多多的诗歌不同于残存浪漫主义的朦胧诗),而“拉着手歌唱”则更给人一种原始宗教活动画面般的献祭仪式感,令读者不由自主联想到现代迷信与人类远古蒙昧状态的隐秘关系,从而极大增强和深化了对“文革”的反思与认识。不仅如此,“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中违反常态事理的怪诞情景,即使作为单独的诗句也给人留下鲜明的视觉印象,具有远古岩石图画或出土文物上的图像所具有的强大象征力量和神秘感,也带给人们厚重的历史感。相信这是多多留心其他门类艺术、知识并将其与自身历史记忆和生命体验相融合而独创出的超现实的“真实”,它来自内心,却概括且穿透了历史,远胜于教科书的千言万语,充分体现了唐晓渡所指出的“异质混成的奇幻风格和尖新、精警、‘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修辞策略”。
其次,不同于北岛、顾城等朦胧诗人直接批判荒唐历史的宣告式高亢语调,这一首诗采用了疏离者的视角和包含张力的意象以及克制、反讽的抒情语调,表现一代青年及其参与的历史的残酷性、复杂性。虽然在为数不多的几篇访谈中,多多都津津乐道于自己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左派”气质,认为毛泽东时代培养出的年轻人是具有“勇气、造反、反抗——非常硬的一代”,自己“对毛泽东的个人感情、个人认识是非常复杂的,多面的”。但受萨特等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对人性恶的认识影响,多多显然对自己那一代青年的命运持有悲剧性的看法。正因如此,《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才出现了这样的诗句:
一阵树林内折断树枝的声响
一根折断的钟锤就搁在葬礼街卸下的旧门板上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死亡,已成为一次多余的心跳
……
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
如果结合全诗第一段“他”投身于“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而略过中间的一段诗句,那么“他”至此得到了“死亡的荣耀”完全应该是崇高意义上的英雄的赞歌,然而多多的深刻与冷酷实际上就体现在这里,一种与“荣耀”反义的修辞同时也反讽了“荣耀”,使得“他”的“死亡”瞬间变得滑稽与荒诞:
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
菌类,在腐败的地衣上跺着脚
蟋蟀的儿子在他身上长久地做针线
还有邪恶,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脸
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
全部都是,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显而易见,这段以童话拟人手法写出的恶作剧般的诗句,恰恰表达的是“他”这位狂热的左翼青年死亡结局的荒诞和无意义,整段诗歌语义上的似是而非、情感与认知上的极端矛盾,营造出强烈而奇异的张力,从而给读者带来崭新的体验以及对当代历史人生的深刻反思。
所以,多多这首诗从总体情绪结构、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语言到具体的意象本身,都充满着理性与非理性或理智与情感、幻想与事实、崇高与卑俗、单调与丰富、大与小、冷与热等相互矛盾、冲突、反讽所造成的戏剧性张力,使其最终具有饱满而强大的审美冲击力。
从总体情绪结构而言,这首诗最典型地体现了多多所命名的“冷疯狂”的一种张力巨大的状态。全诗虽然是带有冷静的批判态度来审视一个左翼青年的悲剧命运,但是这种审视也是放置在一种“总体性世界图景”中展开的——例如“大海”“太阳”“天空”“大地”和“一千年”等与之相关的构建外部时空的宏大意象,具有左翼文学所钟情的那种全知全能的视角;而且,全篇以第三人称“他”为主,充分利用诗歌所特有的隐喻、象征、反讽和悖论等修辞艺术,将个人的命运与其所处时代特有的语境结合,进行宏观的、总体的考察和表现,通过语言的奇异组合所创造出的“陌生化”意象,实现了对历史的重新想象和表达,并在巨大的内在张力中激发了读者对于历史、文化、政治、人性、命运与现实等等内容的丰富感受与理解。作为一个曾经的“左派”青年,多多的这首诗还显露了他对语言所具有的特别偏好,表现出一副真理在握、不容置疑与商量的决绝语气,具体说来,就是喜欢使用一些总括式的词语和全称判断,例如“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当所有的舌头都向这个声音伸去”“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这些词语的共同特征是:绝对的肯定或否定,能够强烈地表达出诗人的情感倾向”“它们是一种幻想的权力手段”1,不过,在具体展开的描述中,诗人的语气却又在细腻的情节中显得极为冷静和克制,例如:
一管无声手枪宣布了这个早晨的来临
一个比空盒子扣在地上还要冷淡的早晨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一个瘦长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树墩上休息
第一次太阳这样近地阅读他的双眼
更近地太阳坐到他的膝上
比五月的白菜畦还要寂静
他赶的马在清晨走过
特别是结尾的一句“所以一千年也扭过脸来——看”,一下子将“他”的故事置放于漫长的时间中来打量,故而生命的“死亡只是一粒沙子”,不只是“与粗大的弯刀相比”的结果,其实也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必然。正因如此,以暴烈、狂热的行动开始的“一个故事”最终在永恒的寂静中结束。死亡的确微不足道,这种反思与批判的确冷漠而残酷,痛苦的叙述与追索在形而上的门口戛然而止。
最后,必须说说这首诗的“现实”与“超现实”的问题。尽管多多诗歌中的意象往往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或为人们常常说到的概念,但当它们重新组合或搭配在一起时,却又带给读者极大的陌生感。例如,“大海”是很多人眼中司空见惯的,然而却又有谁见过喧响着“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的“大海”呢?而“舌头”“衔回了碰响这个声音的一万把钢刀”更是匪夷所思的“超现实”。至于“女人,在用爱情向他的脸疯狂射击”“使他伸直的双臂间留有一个早晨/正把太阳的头按下去”“星星向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飞速降临”“死亡,已碎成一堆纯粹的玻璃”,诸如此类根本无法见诸现实生活的幻想图景的出现,都在在印证了多多在超现实主义艺术方法和童话思维的协助下所发挥出的出神入化的直觉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一方面立足于现实世界细节上的精确,另一方面又在形而上的思辨中,经过不合常规逻辑的并列或组合,通过语法上的断裂、省略、移置和重复等,刻意造成语义上的冲突与变化,也强行取消了物理的、地域的等等方面的界限,从而给读者创造了一个个极其怪诞却又极其真实的语言空间。这样的空间就是人们所谓的“超现实”。但按照多多的说法,它们又未必是非现实,因为多多曾经指出,“我也是带着现实的,我从来没有回避现实……但我的现实,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现实”,“我们的想象,幻觉,梦,种种妄想、疯狂,和很多心理上的东西……它们都是一种存在啊,你不能说它不存在,是吧?它们就是现实的”2。这种观点是非常雄辩而透彻的,可以说深得诗歌三昧,非常有助于我们对多多诗歌魅力的领悟。
除了上述特点,读者还需要注意多多这首诗独特的音乐感。这种音乐感既来自诗中句子和语词的复沓、排比等手法,也与诗人在诗句的长短、停顿和语调的起伏上能够很巧妙地配合呼吸和情绪的节奏有关,因而达到了可记可诵甚至可以歌咏的声音效果。这一点,只要认真读过这首诗,读者也就不难享受到多多诗歌所具有的嘹亮爽朗的音乐美感了。
1 闫文:《“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论多多诗歌中的“力”》,《华文文学》2012年第2期。
2 多多、李章斌:《是我站在寂静的中心——多多、李章斌对谈录》,《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