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码III,353)第一章
论先验唯心论的本原

第一节 论知识的一个最高本原的必要性和性质

1.我们首先假设我们的知识一般而言具有实在性,然后追问,这个实在性的条件是什么。——至于我们的知识是否真的具有实在性,这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随后表明这些首先推导出来的条件是真实的。

如果一切知识都是基于客观东西和主观东西的一致性(《导论》§.1),我们的整个知识就是由各种命题构成的,它们并非直接就是真实的,而是从另外某种东西那里获得它们的实在性。

单纯把一个主观东西和另一个主观东西拼凑在一起,不能奠定真正的知识。反过来,真正的知识以对立双方的汇合为前提,而它们的汇合只能是一种经过中介的汇合。

因此我们的知识之内必定有某种普遍地发挥中介作用的东西,它是知识的唯一根据。

(边码III,354)2.我们假设我们的知识包含着一个体系,也就是说,一个自己承载着自己,并且在自身之内融洽的整体。——怀疑论者不但否认这个假设,也否认前一个假设,而这个假设和前一个假设一样,都只能通过行动本身而得到证明。——假若我们的知识乃至于我们的整个本性都是自相矛盾的,事情将会怎样呢?——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假设,我们的知识是一个原初整体,其框架应当是一个哲学体系,而这样一来,首先应当追问这样一个体系有哪些条件。

由于每一个真实的体系(比如宇宙体系)都必须在自身之内具有它的持存根据,所以,如果有一个知识体系,那么这个体系的本原就必须位于知识自身之内

3.这个本原只能是唯一的。因为全部真理都是彼此绝对平等的。诚然,或然性可以有不同的程度,但真理却没有程度之分;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是同等真实的。——但是,假若知识的全部命题的真理是来自于不同的本原(各种中间环节),那么它们的真理就不可能是一个绝对平等的真理,因此,一切知识之内必须只有唯一的(发挥中介作用的)本原。

4.这个本原在间接的情况下是每一门科学的本原,但在直接的情况下仅仅是一门以全部知识为对象的科学(亦即先验哲学)的本原。

通过这个任务,即建立一门以知识为对象的科学,一门把主观东西当作第一位东西和最高东西的科学,我们就直接触及全部知识的一个最高本原。

先验哲学的概念已经排除了针对知识的这样一个绝对的最高本原而提出的一切反对意见。因为一切反对意见的根源都是仅仅在于,人们忽视了这门科学的首要任务是有所限定的,即这门科学从一开始就抽离了全部客观东西,仅仅专注于主观东西。

这里讨论的根本不是存在的绝对本原,而是知识的绝对本原,而所有那些反对意见仅仅适用于前者。

(边码III,355)但很显然,假若知识没有一个绝对的界限——某种甚至在我们没有意识到它的情况下在知识之内绝对地束缚和约束着我们的东西,并且当我们进行认知的时候,它也绝不会成为客体,而这恰恰是因为,它是全部知识的本原——,那么它绝不可能成为知识,更不可能成为一种具体的知识。

先验哲学家并不追问:“我们的知识的什么最终根据可能位于我们的知识之外?”而是追问:“什么是位于我们的知识自身之内,而我们不能超越的最终东西?”——他在知识的内部寻找知识的本原(因此这个本原本身是某种能够被认知的东西)。

知识有一个最高本原”不像“存在有一个绝对本原”那样是一个肯定的论断,而是一个否定的、做出限制的论断,其意思仅仅是说:存在着一个最终的东西,一切知识都是开始于它,只要超出它就没有任何知识

但由于先验哲学家(《导论》§.1)始终仅仅把主观东西当作他的客体,所以他也仅仅主张,在主观的意义上,亦即对我们而言,有一种第一知识;至于在抽离我们的情况下,在超出这种第一知识的情况下,是否仍然有某种东西,这是他当下根本不关心的,而这一点必须留待后面再来判定。

(边码III,356)现在,这种第一知识对我们而言无疑是一种关于我们自身的知识,或者说是自我意识。唯心论者之所以把这种知识当作哲学的本原,是遵循他的整个任务的限制,即除了知识的主观东西之外不把任何别的东西当作客体。——自我意识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把全部东西结合起来的坚固的点,这是不需要证明的。——至于这个自我意识可能只是一个更高存在的变形(或许是一个更高意识的变形,而这个更高意识又是一个还要更高的意识的变形,如此以至无限)——简言之,至于自我意识在根本上仍然可能通过某种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东西加以解释,这跟作为先验哲学家的我们是毫不相干的;原因恰恰在于,自我意识对我们而言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知识,而且是我们一般地具有的一种最高和最广阔的知识。

进而言之,我们甚至可以证明(而且这在《导论》§.1已经部分地得到证明),哪怕客观东西被任意地设定为第一位的东西,我们也绝不可能超出自我意识。那样一来,我们在进行解释的时候,要么必须从有根据的东西追溯到根据,如此以至无限,要么必须随意中断序列,把一个本身是原因和后果——本身是主体和客体——的绝对者设定为第一位的东西,而由于这件事情原初地只有通过自我意识才是可能的,所以我们等于是重新把一个自我意识设定为第一位的东西;自然科学里面就是这样,尽管无论对自然科学而言,还是对先验哲学而言,存在都不是原初的东西(参阅《自然哲学体系初稿》第5页[26]);自然科学把唯一实在的东西设定在一个本身是原因和后果的绝对者之内——设定在主观东西和客观东西的绝对同一性之内,这个绝对同一性被我们称作自然界,并且在最高的潜能阶次上仍然无非是自我意识。

独断论既然把存在当作原初的东西,在根本上就只能通过一种无限回溯来进行解释;因为它的解释遵循着原因和后果的序列,而这个序列只能止步于某种本身同时是原因和后果的东西;但恰恰在这种情况下,独断论转化为自然科学,而自然科学本身在完成时又回溯到先验唯心论的本原。(前后一贯的独断论仅仅存在于斯宾诺莎主义里;但斯宾诺莎主义作为实在论体系又只能作为自然科学而延续下去,直到其最终的结果重新成为先验哲学的本原。)

(边码III,357)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自我意识环绕着我们的知识的整个可以无限拓展的视域,并且在每一个方向上都始终是最高的东西。但就当前的目的而言,我们不需要掌握这些高瞻远瞩的思想,而是只需要反思我们的最初任务的意义。——每一个人无疑都会发现以下推理是清晰明了的。

我现在暂时只想要做的事情,是把一个体系带入我的知识自身之内,并且在知识的内部寻找那个规定着全部具体知识的东西。——首先,毫无疑问,那个规定着我的全部知识的东西,是一种关于我自己的知识。——既然我希望仅仅在我的知识自身之内奠定它,我就不再继续追问那个第一知识(自我意识)的最终根据,因为假若有这样一个根据,它也必定是位于知识之外。自我意识是整个知识体系里的光源,但它仅仅向前照亮,而不是向后照亮。——哪怕我们承认,这个自我意识仅仅是一个不依赖于它的存在的变形(而这显然不是任何哲学能够加以解释的),它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知识,而且我在这里仅仅按照这个性质去考察它。通过去限定那个迫使我在知识的领域里进行无限回溯的任务,自我意识对我而言成为一个独立的东西,成为绝对的本原——不是全部存在的本原,而是全部知识的本原,因为全部知识(不只是我自己的知识)都必须由此出发。——至于全部知识(尤其是这个第一知识)都是依赖于一个不依赖于它的存在,对此还没有任何独断论能够加以证明。到目前为止,既有可能全部存在仅仅是一种知识的变形,也有可能全部知识仅仅是一个存在的变形。——但是,如果完全不考虑存在是不是必然的东西,知识是不是存在的偶性——那么对于我们这门科学而言,当我们仅仅把知识看作一种基于自身的东西,亦即仅仅在主观的意义上考察知识,它就恰恰成为一种独立的知识。

(边码III,358)至于这种知识是不是绝对独立的,要判定这一点,还需要等到科学本身去判定,是否可以设想某种东西是不能够从这种知识自身推导出来的。

独断论不可能责难这个任务本身,更不可能责难这个任务的使命,因为我可以完全任意地限定我的任务,而不是将其任意地拓展到某种事先就可以看出绝不可能落入我的知识范围内的东西,比如知识之外的一个知识的最终根据等等。——对此唯一可能的责难是,这样规定的任务不是哲学的任务,这个任务的解决也不是哲学。

然而到底什么哲学,这恰恰是一个迄今未解决的问题,对它的答复只能是哲学本身的结果。“这个任务的解决是哲学”,这一点只能通过行动本身去答复,即人们通过这个任务同时解决了自古以来在哲学里试图解决的所有那些问题

针对独断论者的责难,我们同样有权利主张,人们迄今所理解的“哲学”只有作为一门关于知识的科学才是可能的,而且哲学不是把存在,而是把知识当作客体;因此,哲学的本原也不可能是存在的本原,毋宁只能是知识的本原。——至于我们是否能够从知识达到存在,从起初仅仅为了我们这门科学的方便而假定为独立的知识里面推导出全部客观东西,并因此把那种知识提升为一种绝对独立的知识,以及我们的这个做法是否能够比独断论者的相反尝试(从假定独立的存在里面制造出一种知识)更有成功的把握,这些问题必须随后加以判定。

(边码III,359)5.我们这门科学的最初任务,是尝试找到一个从知识本身(就它是一种活动而言)到知识里的客观东西(这时知识不是一种活动,而是一个存在,一种持存)的过渡,而通过这个任务,知识已经设定为独立的;在进行实验之前,这个任务本身是无可指责的。

因此,这个任务本身同时设定,知识具有一个基于自身的绝对本原,而且这个位于知识内部的本原同时应当是作为科学的先验哲学的本原

每一门科学都是一个具有特定形式的命题整体。因此,如果那个本原应当奠定科学的整个体系,那么它必须不仅规定这门科学的内容,而且规定其形式

人们公认哲学具有一个独特的形式,即所谓的“体系”形式。——别的科学都在未经推导的情况下预设了这个形式,因为它们已经预设了一种科学之科学,但后者本身却不能采取这个做法,因为它恰恰要在根本上探讨这样一个形式的可能性。

什么是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形式?它又起源于什么东西?这些问题必须由一种知识学代替所有别的科学加以答复。但这种知识学本身已经是科学,因此需要一种知识学的知识学,而这种知识学本身又将是科学,如此以至无限。因此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释这个显然不可解决的循环。

为了解释这个对于科学而言不可避免的循环,我们只能断定,它原本就扎根在知识自身(科学的客体)之内,也就是说,知识的原初内容以知识的原初形式为前提,反过来,知识的原初形式又以知识的原初内容为前提,二者是互为条件的。——有鉴于此,我们必须在理智自身之内找到一个点,在那里,通过最原初的知识的同一个不可分割的活动,内容和形式同时产生出来。——找到这个点的任务必须等同于找到全部知识的本原的任务。

(边码III,360)也就是说,哲学的本原必须是这样一个东西,在它那里,内容以形式为条件,反过来形式又以内容为条件,并非一方是另一方的前提,而是双方互为前提。——针对哲学的第一本原,有些人曾经提出如下方式的论证:哲学的本原必须用一个原理表达出来,这个原理当然不应当是一个单纯形式性的原理,毋宁应当是一个质料性的原理;但每一个命题,不管其内容是什么,都服从逻辑法则。因此,每一个质料性原理都仅仅因为是这样的原理,就以一些更高的原理亦即辑原理为前提。——这个论证唯一需要的,就是应当被颠倒过来。人们不妨把一个形式性命题比如A=A设想为最高命题;这个命题里的逻辑因素仅仅是A和A之间的同一性形式;但我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个A的呢?如果A存在,那么它是等同于它自身的;但A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无疑不能由命题A=A本身来回答,而是只能由一个更高的命题来回答。A=A的分析以A的综合为前提。因此很显然,假若不以一个质料性本原为前提,我们就不能设想任何形式性本原,假若不以一个形式性本原为前提,我们也不能设想任何质料性本原。

要摆脱任何形式以一个内容为前提和任何内容以一个形式为前提这个循环,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命题,在它那里,内容和形式互为条件,并且使对方成为可能。

(边码III,361)因此,那个论证的第一个错误前提就在于把逻辑原理当作无条件的原理,殊不知这些原理是从一些更高的命题里推导出来的。——对我们而言,逻辑原理仅仅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出来的,即我们把那个在别的命题里仅仅是形式的东西重新当作命题的内容;因此一般而言,逻辑只能通过抽离特定的命题而产生出来。如果逻辑是以科学的方式产生出来的,那么它只能通过抽离知识的最高原理而产生出来,但由于这些最高原理作为原理而言本身又已经以逻辑形式为前提,它们就必须具有这样的性质,即在它们那里,二者(形式和内容)互为条件和互为源头。

但在进行上述抽离之前,必须首先提出知识的这些最高原理,并确立知识学本身的地位。知识学应当为逻辑奠基,同时又应当遵循逻辑法则,以确立自身的地位,对于这个新的循环的解释和对于之前指出的循环的解释是一样的。由于在知识的最高原理里,形式和内涵是互为条件的,所以一种关于知识的科学必须同时是科学形式的法则和最完满的应用,而且无论就形式还是就内容而言都是绝对以自身为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