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熹张栻往来书信疏证与研究
- 汤元宋
- 8981字
- 2025-03-28 13:09:52
乾道二年(1166)论中和旧说
Z3(人自有生)
先生自注云: 此书非是, 但存之以见议论本末耳。下篇同此。
人自有生, 即有知识, 事物交来, 应接不暇, 念念迁革, 以至于死, 其间初无顷刻停息, 举世皆然也。然圣贤之言, 则有所谓“未发之中, 寂然不动”者, 夫岂以日用流行者为已发, 而指夫暂而休息, 不与事接之际为未发时耶? 尝试以此求之, 则泯然无觉之中, 邪暗郁塞, 似非虚明应物之体; 而几微之际一有觉焉, 则又便为已发, 而非寂然之谓。盖愈求而愈不可见, 于是退而验之于日用之间, 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 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 是乃天命流行, 生生不已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 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 如是而已, 夫岂别有一物限于一时、拘于一处而可以“谓之中”哉? 然则天理本真, 随处发见, 不少停息者, 其体用固如是, 而岂物欲之私所能壅遏而梏亡之哉! 故虽汩于物欲流荡之中, 而其良心萌蘖, 亦未尝不因事而发见, 学者于是致察而操存之, 则庶乎可以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不能致察,使梏之反复, 至于夜气不足以存而陷于禽兽, 则谁之罪哉? 周子曰: “五行一阴阳也, 阴阳一太极也, 太极本无极也。”其论至诚, 则曰“静无而动有” 。程子曰:“未发之前, 更如何求? 只平日涵养便是。”又曰: “善观者却于已发之际观之。”二先生之说如此, 亦足以验大本之无所不在, 良心之未尝不发矣。( 《朱文公文集》卷三〇)
【系年】
此信当系于乾道二年 ( 1166 ) 。此信与下文 Z4、 Z34、 Z35 统称为“人自有生四书”, 为朱熹张栻往来书信中最为重要的一组。此处先总括此组书信概况, 再具体讨论Z3。
研究朱熹思想者, 多认为“中和新旧说”的转变与形成, 是朱熹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所谓“中和新旧说”, 指的是朱熹在李侗过世后数年间围绕“中和”问题形成的“旧说”与“新说”。而学者所讨论的范围, 还包括李侗过世后、 “旧说”形成之前的朱熹思想。由此, 所谓“中和新旧说”, 实际包括朱熹对于“中和”问题的三种观点。
“中和”出自《中庸》首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句, 原指具体的喜怒哀乐等情感发动前后的状态,未发已发更多指的是时间层面的先后, 属于经验层面而非超越本体的问题, 在早期儒学思想中与其他核心范畴也没有太多牵动性。但理学中的“中和”问题不局限于经验层面, 特别是二程以来程门“求中” “体中”的理学传统, 实际上对于“中和”问题进行了再诠释, 未发已发更多指涉的是体用层面, 而非经验层面的时间先后。理学家将“中和”与未发已发、体用、动静、寂感、心性情等理学范畴形成新的对位关系, 从而在结构中赋予这些范畴以新的内涵。因为中和问题牵涉极多, 北宋以来理学家多有左支右绌之处, 在文献诠释和义理建构方面多有分歧, 直到朱熹才真正对这一问题有系统性的判定, 并成为理学史上对中和问题最具代表性的义理架构。
中和新旧说的义理, 下文还将详述, 此处仅先行给出大致纲要以有一基本轮廓 (表1) :
表1 “中和新旧说”前后三说要义

朱熹曾自编与友人论“中和新旧说”的文稿, 今已不存, 朱子文集中仅存《中和旧说序》 ,1 朱熹门人程永奇 ( 1151—1221 )也曾编《中和考》三卷, 今亦不存。2 此外, 如真德秀《西山读书记》、旧题朱熹门人滕珙所编《经济文衡》、刘因《四书集义精要》、刘宗周《圣学宗要》等理学著作, 都曾集中讨论该议题, 但多聚焦于朱熹最终定见。3 从文献角度深入考察朱熹“中和新旧说”的演变, 发端于清代王懋竑。较之宋元明儒者, 清代学者的讨论于文献上更为严谨细密。中和新说的文献此处暂不讨论, 前述著作讨论中和旧说, 多仅列 Z3 和 Z4 两书, 刘宗周则列 Z3 和Z34两书, 而从王懋竑开始, Z3、 Z4、 Z34 和Z35, 统称为“人自有生四书”, 被视为理解朱熹中和旧说的关键材料。王懋竑之后,学者们对于“中和旧说”的讨论, 大体沿用王懋竑所选定的“人自有生四书”, 但对此四通书信的系年、先后, 则又产生了不同看法 (表2) :
表2 “人自有生四书”诸家系年表4

由表2可见, 诸家系年方面的分歧主要是中和旧说究竟在乾道二年还是乾道四年。这其中的要害在于乾道三年秋冬, 朱熹曾赴湖南与张栻论学两月, 因此系于乾道三年之前或之后, 关乎朱熹中和旧说多大程度上受湖湘学派影响。如钱穆以为“中和旧说乃为朱子与南轩两人在长沙讲论两月后所引起……可以断然无疑”,而陈来以为朱熹中和旧说非从张栻而来。5 在四通书信彼此先后关系方面, 核心问题是Z35 究竟是在四通信中的次封还是末封, 而这关系到如何把握中和旧说内部的思想演变。
“人自有生四书”本身缺乏可以系年的直接证据, 将这四通书信主要系于乾道二年的学者的论证包括两个步骤: (1) 将此组书信与朱熹《答何叔京》几通书信联系起来, 据两组信中所体现的线索和义理的一致性, 认为当在同时;6 (2) 借由《答何叔京》书信中的线索, 辅之以朱熹《答罗参议》 《答许顺之》等书信, 以为当在乾道二年。此种论证思路自王懋竑始, 后来者牟宗三、陈来、束景南皆承续其说, 或稍作补充,7 今天学界亦以此说为主。其中, 第二步论证历来学者少有疑义,8 但对第一步论证则有不同看法, 可稍加分疏。
以陈来所作论证为例。陈来以为《答何叔京》第三书 (昨承不鄙) 中的关键线索是信中“虽子程子之言, 其门人所记录, 亦不能无失”一句, 此句与 Z4 中所疑程子语录, 以及《中和旧说序》中所云“虽程子之言有不合者, 亦直以为少作失传而不之信也”, 都是质疑程子语录, 应在同时。而《答何叔京》第三书中的义理关键在“ (1) 天性人心、未发已发, (2) 浑然一致, 更无别物”一句。学者多以为, “ (1) 天性人心、未发已发” , 即指未发为性、已发为心, 这就是中和旧说最核心的义理; 而“ (2) 浑然一致, 更无别物”也与Z4 “大抵此处浑然” 、 Z35 “日用之间浑然全体”相一致。9
但将“人自有生四书”系于乾道四年的学者, 则以为此四书与《答何叔京》义理不同。钱穆、刘述先回避了“ (1) 天性人心、未发已发”这一关键义理的讨论, 而认为“ (2) 浑然一致, 更无别物”乃至整句话都只是理学家惯用话头, 不一定要到中和旧说才能说得出。10 这一反驳意见忽视对于“ (1) 天性人心、未发已发”的讨论, 难以令人信服。
钱穆、刘述先以为两组书信义理不同, 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以为“人自有生四书”与湖湘学派观点相契, 而与李侗思想不合, 而《答何叔京》信中屡屡表明朱熹还在追求延平遗训的真意, 如此反差不可能是在同时。11 不过此种看法, 恐是后见之明。李侗和湖湘学派之间, 确有相当的差异, 如李侗的工夫重未发时涵养, 而湖湘学派则重视先经由已发的察识, 再涵养察识中所得。但对于朱熹当时的心境而言, 他未必对二者作如此截然的分判, 他恰恰可能以为通过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工夫, 可以验证李侗所云“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实际上, 后世研究者多主张朱熹此数年间所继承的延平遗训、中和旧说、中和新说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观点, 但对于朱熹本人当时的心境而言, 无论中和旧说还是中和新说, 都是他探究延平遗训真意而作出的再诠释。虽然这种诠释在后来者看来, 已经偏离了李侗本意, 但对于诠释者而言,则以为是发明了李侗本意。乾道八年 ( 1172 ) 朱熹已经完成了中和新说, 他在《中和旧说序》中回顾自己的探索时, 也说“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 受《中庸》之书, 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 未达,而先生没…… (得中和新说后) 独恨不得奉而质诸李氏之门, 然以先生之所已言者推之, 知其所未言者, 其或不远矣”,12 亦未以李侗之说为非, 而以为自己所得与李侗所论实相去不远。
主张将“人自有生四书”系于乾道四年的学者, 亦有相应的理由。其立论依据主要在于主张尊重朱熹本人在乾道八年《中和旧说序》中的表述。13 序中朱熹自述“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之时即逢李侗去世, 他“若穷人之无归”, 听闻张栻得胡宏之学,因此“往从而问焉”, 然后才有中和旧说。刘述先力主此“往”字, 即是前往拜访之意。李侗隆兴元年 ( 1163 ) 十月十五日逝世后, 朱熹拜访张栻计三次, 其一是当年十月在临安与张栻会面,14但此时朱熹应未得李侗去世消息, 与序文所言不合;15 其二是次年九月二十日朱熹赴豫章哭祭张浚, 在豫章至丰城路上曾与张栻同舟共处三日, 但此时张栻因父丧恐无心境与朱熹论学; 其三则是朱熹于乾道三年秋前往湖南, 与张栻论学两月, 刘述先以为“往从而问焉”即指此次问学。16 不过自王懋竑开始, 学者即已经留意到此“往”字或另有所指, 王懋竑以为: “向以《中和旧说序》云: ‘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之学, 则往从而问焉。’ 为至潭州时,故以四书在戊子, 今以《答罗宗约书》考之, 自指书问往来, 而非至潭州时也。”17 所谓“今以《答罗宗约书》考之, 自指书问往来”, 是指可确证作于乾道二年秋冬之际的《答罗参议》第六书中, 曾提及“某块坐穷山, 绝无师友之助, 惟时得钦夫书问往来”。18 王懋竑之所以自弃旧说, 以为中和旧说当形成于湖南之行前, 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序中“往”字是指朱熹与张栻之间的“书问往来, 而非至潭州时也”。陈来也主张“ 《中和旧说序》所谓问学于南轩, 当指甲申 (1164) 后二年间所通书” 。19
主张“人自有生四书”系于乾道四年的学者还有另一佐证。朱熹在结束湖南之行辞别张栻之际, 曾有诗云“昔我抱冰炭, 从君识乾坤”, 《朱子语类》中又记载朱熹自陈“旧在湖南理会乾坤”, 由此钱穆、刘述先以为这说明朱熹是带着诸多困惑前往湖南问学, 而此行因张栻而获益匪浅, 并最终形成中和旧说。20 学者也多由此讨论诗中所云乾坤、太极是否与中和直接相关。但此未足为铁证, 酬唱之诗, 未必皆有实指。若依钱穆、刘述先所论, 则《中和旧说序》中所言“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 则往从而问焉”当指乾道三年朱熹湖南之行, 而序中明确说当时“钦夫告余以所闻, 余亦未之省也”, 既然“未之省也”, 如何能将“从君识乾坤”视为中和旧说之领悟? 张栻去世后, 朱熹曾在祭文中追记与张栻往来论学, 文中云“我昔求道, 未获其友……盖自从公, 而观于大业之规模……丁亥之冬, 风雪南山”,21 可见也将湖南之行前数年的书问往来视为一阶段。或许, 辞别酬唱之作中所云“昔我抱冰炭, 从君识乾坤”, 可以理解成朱熹在辞别张栻时回顾论学数年所得而作的谦辞; 《朱子语类》所云“旧在湖南理会乾坤”, 可理解为朱熹在湖南同张栻集中讨论与此前数年问学相关的议题。朱熹中和旧说形成后, 只是对于中和议题核心义理有突破性认识, 对于诸多细节仍有疑虑, 需要与他人再加切磋参验, 故“旧在湖南理会乾坤”理解为在湖南延续了此前讨论的议题亦可, 不必一定是指朱熹此行方对中和问题有突破性认识。如此相对宽泛的理解, 也与朱熹《答罗参议》第六书相合。此书作于湖南之行前, 信中明确说因“时得钦夫书问往来, 讲究此道, 近方觉有脱然处”, 可见湖南之行前朱熹已经对中和问题有突破性认识。
【疏证】
“人自有生, 即有知识, 事物交来, 应接不暇, 念念迁革,以至于死, 其间初无顷刻停息, 举世皆然也。然圣贤之言, 则有所谓 ‘未发之中, 寂然不动’ 者, 夫岂以日用流行者为已发, 而指夫暂而休息, 不与事接之际为未发时耶? 尝试以此求之, 则泯然无觉之中, 邪暗郁塞, 似非虚明应物之体; 而几微之际一有觉焉, 则又便为已发, 而非寂然之谓。 ”朱熹在 Z3 中提出对于“未发”的两种不同理解, 开篇便是朱熹所批评的第一种观点。这一观点以为, 人之一生, 从生至死, 因人心无时无刻不与外物纠葛, 所以人心皆是活动不息, 即为已发; 但圣人明确说尚有所谓“未发之中, 寂然不动”者。如此, 已发便是日用中因外物纠葛而始终活动之心, 而未发则是人心不接事物、思虑静止的特定“阶段”或“状态”。那么, 未发、已发的区别, 主要是时间性的。但朱熹在工夫实践中, 体认到强求所谓的不与事物相接的未发状态, 反而是“邪暗郁塞”, 并不能体察到“虚明应物之体”; 而且思虑静止的“无觉”也很难做到, 人心稍有牵动便是已发, 而无圣人所言寂然不动的气象。需要指出的是, 自杨时开始, 道南一脉罗从彦、李侗皆重视“体验未发”, 朱熹也深受李侗“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教法的影响。朱熹深知李侗所主张的静坐, 是一种收敛精神、涵养德性的工夫, 而非如佛老的静坐闭门绝世、把弄光景, 但朱熹依旧想正面探究, 这种寂然不动的未发之中, 究竟为何物。22
“盖愈求而愈不可见, 于是退而验之于日用之间, 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 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 是乃天命流行, 生生不已之机, 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 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朱熹在批评第一种理解后, 于此提出对于未发的第二种理解。朱熹依旧从日常经验中肯定人心无所停息, 他甚至惊叹于人心在应对万物时所能持续保有的道德性机警。朱熹以为人心这一浑然全体、应物不穷的特点, 与理学家所理解的天命流行、生生不已的世界本质高度匹配, 甚至人之寸心就是大千世界的“机窍”, 深刻呈现了世界的真相。此处所言为“机”, 朱熹真正想表达的是由“机”所见之“体”。朱熹认为未发、已发并非时间性的概念, 二者并非人心的两种不同阶段或状态; 真正的未发, 是已发背后之本体, 它不是时间性的, 如此才有可能是真正寂然不动的, 才可以被称之为“未发之中”。由此, 下文朱熹才说“所谓未发, 如是而已, 夫岂别有一物限于一时、拘于一处而可以 ‘谓之中’ 哉”; 又说未发、已发“其体用固如此”。
“然则天理本真, 随处发见, 不少停息者, 其体用固如是, 而岂物欲之私所能壅遏而梏亡之哉! 故虽汩于物欲流荡之中, 而其良心萌蘖, 亦未尝不因事而发见, 学者于是致察而操存之, 则庶乎可以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朱熹以为, 未发、已发乃是体用关系, 绝非物欲所能阻隔, 已发之人心即便陷于物欲之中, 但良心终不可绝, 如《孟子·告子上》 “牛山之木”章中所言山木既伐、犹有萌蘖。这一观点若从良心的角度考察, 如孟子之论良心为人所固有、终不可掩, 并无独特之处, 但朱熹此时的问题是为了说明良心背后的本体, 并引出他此时所认同的湖湘学派工夫。 《经济文衡》即指明, Z3 的关键是指出“良心之发虽见于日用而寂然本体则未尝不在”。23 因为良心发动背后永远存在着寂然本体, 由此学者“于是致察而操存之”的工夫得以可能。24“于是致察而操存之”之“是”表已发之人心,“而”表先后, 即湖湘学派的先察识后涵养。
以后来者的角度看, 李侗与湖湘学派在工夫论上有明显的差异, 前者重视未发工夫, 注重静坐体认, 反对思虑太盛; 而后者从已发入手, 注重把握已发时的良心, 然后加以涵养。牟宗三将李侗与湖湘学派的工夫, 分别称为“超越的逆觉体证”和“内在的逆觉体证”。所谓逆觉, 指的是反求诸己而觉识之、体认之; 超越与内在之别, 在于是否与现实生活有所隔断, 超越之法更注重诸如超脱日常生活的静坐, 内在之法则可通过日常生活中良心之发见而当下觉识、体认。但朱熹此时, 未必以为自己就是背弃李侗遗教而转投湖湘学派, 他反而以为湖湘学派的工夫, 更有助于他真正理解李侗所教之未发为何物。
“不能致察, 使梏之反复, 至于夜气不足以存而陷于禽兽, 则谁之罪哉?”此句虽是借《孟子》 “牛山之木”章稍加疏通, 但义理关键在于以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之说理解李侗教法中的“夜气”工夫。朱熹所编《延平答问》中多论夜气, 如首条即录李侗之论“涵养”: “孟子有夜气之说, 更熟味之, 当见涵养用力处也; 于涵养处著力, 正是学者之要, 若不如此存养, 终不为己物也。”25 涵养与夜气的关系, 或有学者以为涵养即存养夜气, 《孟子》中“夜气不足以存”一句, “存”字亦可理解为仅存养夜气。依此则《孟子》夜气说可理解为, 凡人之工夫, 因旦昼之时物欲纷扰、皆为桎梏, 所以工夫当用力于夜间养气。但李侗反对这样的理解, 告诫朱熹夜气之说“须是兼旦昼存养之功”。26 这一点并不难理解, 儒家工夫的基本倾向, 不会承认最当用力处仅是夜间存养, 而无日用间工夫。
朱熹、李侗虽然都反对将涵养局限于“存养 (夜气)”, 而主张更整体性地理解为“存养 (良心)”,27 不过他们对于旦昼之时的涵养工夫理解不同。李侗的本意是, 旦昼之间看似纷扰, 而“礼义之心何尝无”, 涵养是以“持敬”之方式“持守”此心, 李侗之“存养”更侧重于未发之“静养”。28 朱熹此时则未能领会程门“持敬”工夫, 对李侗“静”的工夫也缺乏体认, 是转以湖湘学派“察识”的角度来理解旦昼之时的工夫, 对日用之中的思虑皆作道德性的反观以辨识其中的良心, 而涵养就是对此良心作近似于“操舍存亡”式的已发之存养。从义理架构上看, 当朱熹中和旧说将人心皆视为已发, 就注定了人心上的工夫也仅存已发一面, 但朱熹此时或许认为他所理解的涵养工夫, 正与李侗一致。
“周子曰: ‘五行一阴阳也, 阴阳一太极也, 太极本无极也。’其论至诚, 则曰 ‘静无而动有’。程子曰: ‘未发之前, 更如何求?只平日涵养便是。’ 又曰: ‘善观者却于已发之际观之。’”此皆北宋理学名言, 但朱熹此时引此用意与后来多不同。如引“太极本无极”, “无极”二字非如朱陆“无极太极之辩”之“无形”, 而是以“无极”说明未发大本的“寂然不动”, “静无而动有”之“静无”亦是如此。所谓“平日涵养”, 也绝不是晚年涵养兼有未发已发之意, 是指在中和旧说的义理架构之下, 根本不存在未发工夫, 因此仅需涵养已发时所呈露的良心, 善作工夫者注力于已发工夫即可。中和旧说时, 朱熹因多年未能领会李侗教法中的未发工夫究竟所指为何, 他的解决方案是以本体取代工夫、以未发为性而非某种时间性阶段, 最终取消了未发阶段的工夫。
1 《朱文公文集》卷七五,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24 册, 第3634—3645页。朱熹于序中所言“中和旧说” , 并非今天学者所言“中和新旧说”中的“中和旧说” , 而是他在乾道八年 (1172) 回顾自己旧日与友人论中和问题的整体, 包括“中和新旧说”全部。
2 叶秀发为程永奇所作墓志铭中, 曾说程永奇因“中和之说, 文公盖有遗憾, 为集其语, 为《中和考》三卷”。叶秀发: 《格斋先生程君永奇墓志铭》, 曾枣庄、刘琳主编: 《全宋文》第三百一册, 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年, 第288页。
3 真德秀撰, 王传龙校点:《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甲集二, 《儒藏》(精华编) 第191 册,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 年, 第40—48 页; 滕珙编:《经济文衡》前集卷二一,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年; 刘因撰: 《四书集义精要》卷三四, 元至顺元年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刊本, 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四库全书本《四书集义精要》为残本, 缺此卷; 刘宗周撰: 《圣学宗要》, 刘宗周撰, 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2册,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7年, 第240—244页。
4 此表参考洪明超: 《朱子“人自有生”四书年代考——兼论中和旧说的思想演变》 , 《宋代文化研究》 2020 年第1 期, 第190—214 页。此外夏炘曾作《朱子中和旧说约在乙卯丙戌之间考》, 将中和旧说形成的跨度拉长为八年, 但下限依旧断于1166 年, 详见夏炘: 《述朱质疑》卷三,清咸丰壬子刻本, 自藏本。
5 钱穆: 《朱子新学案》第2册, 九州出版社, 2011年, 第232页; 陈来:《朱子哲学研究》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年, 第169—170页。
6 对于两组书信, 王懋竑说“意相合”、陈来说“意同”、束景南以为“完全相合”。详见王懋竑撰, 何忠礼点校: 《朱熹年谱·考异》卷一, 第303页; 陈来: 《朱子哲学研究》 , 第167 页; 束景南: 《朱熹年谱长编》(增订本) , 第358页。
7 牟宗三虽然认为王懋竑缺乏义理训练, 仅为一考证型学者, 但也屡屡称许王懋竑从朱熹文集中将四通《与张钦夫》、三通《答何叔京》、两通《答罗参议》和一通《答许顺之》共计十通书信粹为一编, 置于《年谱》此年条下, 贡献甚大、功不可没。参牟宗三: 《心体与性体》下册, 上海世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 第63页、 65页、67页、 86页。
8 如束景南认为《朱文公文集》中三十二通《答何叔京》皆以年序次, 并且可与“中和旧说”参验的书信不止王懋竑所列《答何叔京》第二、第三、第四书, 而是包括前八通书信; 又如刘述先以为《答何叔京》第一书当在1164年, 而非1166年, 虽于细节上有所分歧, 但无关大旨。详见束景南: 《朱熹年谱长编》 (增订本) , 第358—359 页;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5 年, 第74页。
9 陈来: 《朱子哲学研究》 , 第167页。
10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第88页。
11 钱穆: 《朱子新学案》第2册, 第234页;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第88页。
12 《朱文公文集》卷七五, 《朱子全书》 (修订本) , 第3635页。
13 钱穆: 《朱子新学案》第2册, 第257页;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第87页。
14 朱熹于1163年十月十九日至临安, 和吕祖谦首次通信, 正式建立学术联系。同月, 与张栻在都下相识。可以说, 通过临安之行, 南宋乾道、淳熙年间最重要的理学家群体, 开始真正建立起学术联系和政治共识。
15 夏炘曾作《朱子往问张南轩在癸未考》 , 立主“往从而问焉”当指1163年这次相见, 亦可备一说, 详见夏炘:《述朱质疑》卷三。
16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第78页、第87页。
17 王懋竑撰, 何忠礼点校: 《朱熹年谱·考异》卷一, 中华书局, 1998年,第303页。
18 《朱文公续集》卷五,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25册, 第4748页。
19 陈来: 《朱子哲学研究》 , 第170页。
20 钱穆: 《朱子新学案》第2 册, 第224—225 页; 刘述先: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 第79—80 页。
21 《朱文公文集》卷八七,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24 册, 第4074 页。祭文中原作“丙戌之冬”, 显误, 校记已改定为“丁亥之冬”。
22 蔡仁厚: 《宋明理学·南宋篇》 , 台北: 台湾学生书局, 1983 年, 第77 页。
23 滕珙编:《经济文衡》前集卷二〇。
24 需要补充一点: 此时朱熹未深究作为已发的人心究竟所发为何物, 只是沿袭了《中庸》所言“喜怒哀乐”之发的表述, 而未辨析喜怒哀乐之发与良心发见之发的异同问题。牟宗三对二者有极为深刻的洞见, 但朱熹的中和旧说是为了解决困扰他多年的何为未发的问题, 此时何为已发非其纠结之处。参蔡仁厚: 《宋明理学·南宋篇》 , 第84页。
25 朱熹: 《延平答问》 ,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13册, 第309 页。束景南以为此条即朱熹、李侗论学之总纲, 参束景南:《朱熹:“性”的救赎之路》 ,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21年, 第87页。
26 朱熹: 《延平答问》 ,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13册, 第321—322页。
27 朱熹晚年极称许程子“夜气之所存者, 良知也, 良能也”, 以为历代注《孟子》此章“惟此说最当”。他在吸收程子之说的洞见基础上, 坚持对此章作“心” “气”之辨, 反对将《孟子》中“夜气不足以存”理解为不足以存养夜气, 以为当理解为夜气不足以存养良心, 主张“夜气之说(工夫却) 常在日间” “夜气上却未有工夫”, 实发端于此。参《朱子语类》卷五九, 第1394页、 1396页、 1403页。
28 朱熹: 《延平答问》 ,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13册, 第3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