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数字金融的概念与影响

本篇导读¹

数字技术的蓬勃发展,被称为自蒸汽、电力、信息技术之后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促进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发展和创新浪潮的出现。数字技术的创新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个人生活,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商业环境,并且正在成为重组全球要素资源、重塑全球经济结构、改变全球竞争格局的关键力量。数字经济也将成为我国高质量发展的新动能。 2022年1月,国务院印发《 “十四五”数字经济发展规划》 ,提出加强数字中国建设整体布局,2025年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占GDP(国内生产总值)比重由7. 8%提升至10%,同时促进产业数字化转型,培育数据要素市场,释放数据要素潜力,提高应用能力,更好赋能经济发展、丰富人民生活。

在金融行业,数字技术已经产生了巨大的颠覆效应。 2010 年,中国人民银行公布《非金融机构支付服务管理办法》 ,并于2011 年开始向审批合格的非银行机构发放第三方支付牌照,标志着互联网与金融的结合真正转向业务领域。在中国,手机支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传统的现金和信用卡,不仅方便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进一步助力了餐饮外卖、网络约车、共享单车等新商业模式的产生。 2013年,阿里巴巴联合天弘基金在支付宝上推出的“余额宝”业务,则代表着数字创新进入了存款和理财领域。与此同时,个体对个体借贷(P2P)、众筹融资等互联网平台纷纷设立,第一家专业网络保险公司获批,首家民营互联网银行上线运营,金融产业形态被深刻地改变。

在数字金融创新频出的同时,传统金融机构也在积极地推进着数字化转型,努力借助新的数字技术提升交易效率、优化用户体验。我对中国商业银行的研究显示,商业银行的数字化转型指数从2010的14. 20增长到2018年的63. 16,增长到将近5倍。其实在金融业,信息技术的应用开始于20 世纪60年代计算机系统在银行的普及,但无论是70年代的自动取款机( ATM) 、80年代的电话银行,还是21世纪初的互联网银行和电子支付,信息技术与金融的结合主要体现为金融机构 “把业务搬到网上”,并没有改变金融的基本架构,也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数字金融业态。真正的改变发生在近十年,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以及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数字科技的发展,这些技术为金融行业“赋能”, 从而实现在融资、支付、投资等领域的新型金融业务模式。例如,借助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可以实现低成本、更精准的金融风险评估,不仅降低了金融服务的门槛,也带动了金融业务的便捷化、高效化、智能化。 2017年5月,央行成立金融科技( FinTech)委员会,并分别于2019年和2022年两次印发《金融科技( FinTech)发展规划》 。 2022年国务院印发《“十四五”数字经济发展规划》,强调要推动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技术在银行等领域的深化应用,发展智能支付、智慧网点、智能投顾、数字化融资等新模式。可以看到,数字金融创新已经对金融业产生了深入的影响。

风起云涌的外部环境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的研究机会。无论对于金融的实践还是金融的理论,需要迫切回答的核心问题都是:数字金融究竟是什么?它带来哪些价值? 又对传统金融机构形成什么样的挑战? 本篇的四篇文章便对以上问题做出了精彩的讨论。

一、 数字金融的定义

关于数字金融(或称为金融科技、FinTech)是什么以及包含哪些具体的领域,仍未有统一的答案。本篇第一篇文章( Stulz, 2019)根据标准普尔的《 2018年美国金融科技市场报告》,将金融科技业务分为支付、数字信贷、数字银行、数字投资管理和个人理财、区块链五种业务。本篇第二篇文章( Chen, Wu and Yang,2019)则将金融科技创新分为七类:网络安全、移动支付、数据分析、区块链、P2P、智能投顾和物联网。由于技术的发展是持续的,过去曾有不少(如计算机、电话)、未来也将有更多(如隐私计算、云原生)技术对金融产生影响。因此,金融稳定委员会( 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为金融科技提供了一个极具包容性的定义:由技术推动、可能对金融市场、机构以及服务有重大影响的商业模式、应用程序、流程或产品创新( 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 2017) 。

二、 数字金融的价值

关于数字金融究竟提供了什么新的价值,本篇第三篇文章( Boot et al. , 2021)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论框架。这篇文章指出,金融系统的基本功能在于将存款转化为投资,促进资金在经济体系里的有效分配。因此,金融机构的主要任务在于克服信息(例如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和沟通(例如客户需求匹配)中的摩擦。而解决信息和沟通的摩擦的能力,以及后续为满足监管要求及时间积累带来的品牌声誉和客户信任,也就成了传统金融机构的立身之本及其竞争优势的来源。

而数字技术在信息和沟通两个方面都带来了创新。首先,数字技术利用非金融信息,例如用户的“数字足迹”,通过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技术,改变了传统金融机构依赖传统硬信息(如财务报表)和软信息(如人际关系)的信息处理方式。其次,在沟通方面,移动互联网不仅降低了创业者接触顾客的门槛,也产生了如社交媒体、短视频等诸多新型的渠道。同时,互联网也降低了用户匹配的成本,催生了个体对个体借贷( P2P lending)以及大型网络平台,使得传统金融依赖的线下渠道的价值大大降低。因此,数字金融通过对信息和沟通两个方面的创新,对金融服务产生了巨大的价值。

从实证上,本篇第二篇文章( Chen, Wu and Yang, 2019)对金融科技的价值进行了定量的衡量。通过识别金融科技的专利对企业股价的影响,该研究发现一个金融科技创新的平均价值可达到4 600万美元。可见,数字科技对金融确实是一种创新,并且产生了可观的市场价值。

Chen, Wu and Yang(2019)的研究对象是美国企业。如果从更为宏观的国际视角观察,可以发现美国在数字金融领域的发展其实并不占据优势。例如在2018年毕马威全球100家金融科技公司的前十名中,有一半是亚洲的公司,美国的互联网巨头,如谷歌、亚马逊等,并没有在金融领域产生占绝对优势的影响力( Stulz, 2019) 。关于数字金融在全球发展进程的差异,虽然文章并没有详细剖析其中的原因,但相关研究发现,一国的数字金融的发展与该国的银行集中度、存贷差以及监管松弛度都呈现正相关关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数字金融在发展中国家,同时也发挥了弥补传统金融发展不足的重要功能。

本篇第四篇文章( Suri, Bharadwaj and Jack,2021)的研究正是针对肯尼亚的数字移动信贷进行分析。肯尼亚电信运营商Safaricom于2007年推出了M-PESA服务。 M代表移动,Pesa在斯瓦希里语中意为“货币” 。客户在手机上购买M-PESA “通话时长” ,可以用来在非洲数百万家支持无现金支付的商铺买东西。只要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就可以用M-PESA给朋友家人转账。除肯尼亚外,M-PESA还覆盖了坦桑尼亚、莫桑比克、南非等其他非洲国家。根据肯尼亚中央银行的调查,有79. 4%的成年人使用M-PESA,远超传统银行账户的比例29. 6%。

M-PESA这一金融创新之所以得到如此显著的市场认可,是因为它成功解决了肯尼亚不够发达的传统金融体系与经济快速发展催生出的大量金融需求之间的矛盾。作为东非地区经济最发达的国家,肯尼亚大量农村男青年到城市打工,每月需要将工资汇给家人。但因为银行少,所以只能让亲朋好友或是巴士司机把工资带回家乡。但如果遇到抢劫,一个月工资基本全泡汤。因此,可靠便捷的汇款业务是当时最大的痛点。 Safaricom利用其遍布肯尼亚的零售商作为代理,为用户办理M-PESA开户。用户的手机号就相当于银行卡号,用手机号就能进行存取款,这使得汇款变得安全、便宜、方便。

2012年,非洲商业银行( Commercial Bank of Africa)与Safaricom进一步合作推出数字银行账户服务M-Shwari。该账户与移动货币账户M-PESA绑定,银行将贷款以移动货币的形式发放到M-PESA账户,用户可以无成本地将移动货币转入或者转出M-Shwari账户。 M-Shwari则基于用户在M-PESA积累的历史数据评估用户的信用,为其提供有息储蓄和信贷等金融服务。服务的目标客群主要是没有征信记录、无法获得正规金融机构信贷、没有抵押品以及没有社会担保等的群体。贷款的审批取决于基于用户M-PESA账户积累的历史数据进行的信用评分,随着用户对额度的累积使用和偿还,授信额度可以不断提升。 M-Shwari已成为肯尼亚数字贷款服务的领头羊。根据Suri, Bharadwaj and Jack(2021)的研究,M-Shwari 增加了居民信贷的可得性,在债务负担可控的情况下增强了居民家庭的韧性,提高了家庭抵御负面冲击的能力。

可见,数字金融创新除了可以为金融服务赋能,还可以弥补发展中国家金融普惠性的不足,为居民生活和经济发展提供有力的支持,具有很强的社会意义。

三、 数字金融与传统金融的关系

数字金融创新产生了巨大的价值,这对传统金融意味着什么呢? 传统银行会被替代吗? 本章第三篇文章( Boot et al. ,2021)认为,要从创业型的金融科技企业和大的科技平台两个角度分别进行讨论。创业型的金融科技企业的作用更多是金融细分领域的补位。借助新的沟通渠道,这些公司往往聚焦某种单一金融服务,只需要取得该业务的执照。这使得这些新企业相比于业务多元化的银行更为敏捷和高效,因而提供的服务可能会更具价格优势、速度优势以及便捷优势。

而大型的科技平台则更为特殊。它们更多地掌握客户的“数字足迹”,这种大数据的优势是小型创业公司所不具备的。同时,这些平台借助网络外部性,可以产生较大的规模效应,并通过切入多种服务,增加与用户的触点,具有较强的用户黏性。由于金融服务往往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在其他的商品交易中附带产生的,因此这些网络平台往往也同时具有更强的沟通优势。作者认为,大型科技平台比起传统银行,在信息和沟通方面的优势都更强。并且它们完全可以与金融机构合作,而不需要自己提供金融服务,从而降低合规成本。但这种银行与平台的合作,使得银行即使可以成为平台生态的一部分,也面临着脱媒的风险。在作者看来,银行的前景似乎不那么光明。但是作者也指出,仍有一些不确定性存在,因为银行自身也可能发生变化。

作者总结了银行可能采用的几个策略:第一,银行也可以进行科技投资,甚至将自己建设成一个平台。关于这一点,Chen, Wu and Yang(2019)的实证结果也发现,金融科技初创公司的创新对传统金融行业价值产生了负面的冲击。 但是如果金融行业的领导企业自己在研发上也投入大量资金,它们受到负面冲击会较小。因此,有实力的银行可以采取这类策略。第二,银行可以聚焦公司客户。目前,科技公司所擅长接触的更多是个人消费者,并未形成对公司客户的优势。这一策略的风险在于,大量科技企业(如亚马逊、阿里巴巴等)正在为企业提供云服务,可能因此建立新的企业联结,并进一步进入企业金融服务。因此采取这一策略的银行需要注意该策略存在不可持续的风险。第三个银行可采用的策略就是借助银行已有的信任优势以及多元化的业务范围,为客户提供更深度的咨询和定制化服务。这一策略意味着银行需要进一步向“关系型”银行发展,形成基于软信息及信任关系的竞争优势。不同资源基础的银行可能采用不同的应对策略,但无论如何,传统金融企业如果想要在新的竞争环境下存活下来,就势必要进行彻底的变革。

总而言之,数字金融是数字技术与金融相结合、仍在持续不断发展中的重大创新,对金融行业以及国家经济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分析数字金融的影响要注意区分金融科技企业和大科技平台。而面对这两类新进入者的竞争,传统的金融机构需要从战略上进行应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1 本篇作者:谢绚丽,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教授、北京大学数字金融研究中心研究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