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采霞峰。
距测灵石，百步。
齐双喜收回目光，路边有朵野花，黑蝶落于嫩黄花瓣，扑打出细粉，旋在春光里。
“给你摘来？”
——不要。
“还好看看的。”
他嘟囔一声，继续上山，心跳重新猛烈起来，就像前世在会议室外候场PPT汇报，所以总想说些什么。
“万一，没有灵根怎么办？”
——你就把这采霞峰平了。
“……”
——不许用省略号，娘，不许想那奔波儿灞，我说过，鲶鱼妖不长那样，不要吐槽我也是姑娘，我不是姑娘，不要再想那朵花，我不需要，over。
体内那声音块块砸下，砸得齐双喜太阳穴突突，不由扶额。
这位元婴仙子，连over都学会了。
是的，齐双喜十年前从现代穿越而来，从一个两袖清风的社畜，变成一个六亲尽失的孤儿。
那一日，采霞峰下生灵涂炭，数个村庄被夷为平地，睁开双眼时，各种内脏，长短残肢，挂在树上，耷拉在残垣上。
他哈哈一笑，以为做着噩梦，直到被一个古装道士带上山，收留为落霞宗杂役弟子。
那时的他，七岁。
又三年后，当他终于适应这具身体，适应这个世界，某天深夜，忽尔狂吐不止，那声音第一次在脑中响起：
——去洗洗。
一个女声，清冷，威严，略带沙哑，听不出年纪，明明同一把声音，有时像八岁，有时像八十岁。
当时的他又是哈哈一笑，脱剩底裤，用井水把自己冲洗干净，和值夜师兄说肚子不舒服，要去山间采些草药，然后在四野无人里，等待那声音再次开口。
——很熟练，发生过？
“第一次。”
那声音沉默稍许，说了三句话。
——我已观察你十日。
——我乃元婴修士，此时遭难，助我。
——你不必知我本名，我也不愿骗你，叫我阿元即可。
三句话六个我，霸道总裁。
齐双喜心中吐槽一句，于是阿元仙子说了第四句话。
——什么是总裁？你怎知我修的是霸道？
自那一夜起，小弟齐双喜开始了体内住着霸道女总裁的生活，双重秘密加身，日子过得尤其如履薄冰，但目标明确：
坚定不移相信，她真是此界高修，坚定不移执行，她的任何指示，反正又没什么损失，通过两个坚定，达成三个决心。
决心此世活出个人样。
决心此世活出个人样。
决心此世活出个人样。
over。
哪怕什么龌龊手段都在所不惜，哪怕什么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一定活出个人样。
OVER。
大写。
时间又坚定流逝七年，齐双喜十七岁。
因为前世丰富的小弟经验，他成长为落霞宗有史以来最好的杂役弟子，哪怕最挑剔的仙长都很少责骂，所以关于他参加十年一度的登仙大会，最初有不少杂音，直至他披麻戴孝，在十年前的残骸里跪了三天，才在声声“可惜”中敲定资格。
——可惜了，如今我无法观你九窍，不知你是否身具灵根，但既然有我，我实在找不到你不成功的理由，待你测灵之日，必是采霞峰万修拜伏之时，安啦。
采霞峰修士只三十又七。
不安啦。
齐双喜腹中暗暗叹气，渐渐汇入年纪相仿的人潮，入眼还有几个大热，个个春风得意，像已经现出腿脚的蝌蚪。
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他，眼中含笑，嘴角歪咧。
落霞宗天才杂役弟子。
苦情戏巧得测灵资格。
“阿！双喜哥，——你来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明明还算和善，但他脑补出画面，立时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去去去——
想到万一没有灵根，余生就要对身旁的某些，喊一辈子仙长老爷，他胸中便麻痒至极。
所以这灵根，到底有是没有？
这十年来，因为常在仙长身旁走动，他偷偷学了打坐吐气，甚至行走坐卧，但一通cosplay下来，也没发觉体内有什么异样。
后来仙子驾到，依然看不出来不说，甚至没法传个一招半式，让他赢在起跑线。
——为什么要练气？
仙子如是说。
但七年朝夕相处也并非全无好处，仙子曾说他虽然相貌平平无奇，但眼神还算清澈，精气还算完足，或许应该还算是一块修仙的料，只是品级不那么显而已。
“中品灵根——”
一句话响起，将肃穆的广场瞬间引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一个少年喜极而泣，跌跌撞撞冲出人群，摔了两次。
齐双喜认得，是骆仙长的表侄。
今天测出的第一位灵根子。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情绪，便觉体内泛起淡淡羡慕。
——原来这也值得高兴啊。
这七年来，阿元仙子极少提起自己过往，去年他第一次喝了酒，度数不高，他没醉意，仙子却难得话多了。
——父亲唯一一次罚我，便是我喝了酒，他不许，我偏要，他说我天生便是要登仙，不该沾染任何俗世情欲，我知道的，何必他说，后来筑基，金丹，元婴，别人天难地难之事，于我不过踮踮脚罢了，不知难处，自然也没多少趣味，倒是那场斗法，虽然败了，肉身湮灭之时，竟有些许欢喜，唉，跟你说了，你也是不懂的。
“凡品灵根——”
随着第二位灵根子测出，今日登仙大会已过去大半，虽然几十少年中只得区区两位，对于落霞宗来说，已是保底的丰年，所以那负责操控测灵石的田道人，都忍不住抚须颔首，目光投向剩余弟子，看看还有没有像样的。
然后就和齐双喜对视上了。
十秒后。
——那小家伙似乎是在看你。
——谢谢仙子提醒。
齐双喜当然知道，田道人当然是在看自己，因为反对他测灵根的老爷们，声音最大就这位，也怪自己初来时用力过猛，给田道长孝敬了泡椒凤爪、桑叶天妇罗、糟卤鸭舌几样跨世美食，竟尔食髓知味，怕自己洗手登仙了去。
眼下这道人已抚须含笑十秒，齐双喜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明明上一刻还春光明媚。
风起。
蝶飞。
细雨落下。
胸口发麻。
后颈乍暖还寒。
——仙子你，在摸我脑袋？
——是，我看你很紧张。
——谢谢。
这个撸猫的前世记忆，也被仙子学了去，不知这七年，是谁给谁的多了。
齐双喜在测灵石前停下，长揖到地。
“天地为鉴，采霞为证，弟子齐双喜，今以凡躯叩问仙缘。测灵石前，愿灵根显化，涤尘见性，若得祖宗垂青，必承天道，勤修不辍，若无缘大道，亦守本心，敬天畏命。伏请诸圣……开灵启明！”
测灵石旁青烟笔直，不沾风雨。
随着田道人正色对拜，扬手燃尽一符，齐双喜深吸一口气，双掌按在砧板大小的黑色石头上。
两股不再战战。
两耳擂鼓消失。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不知是否错觉，头顶上那只手似乎在轻颤。
不知过去多久，田道人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