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
一路无语。
商齐以为自己在恪守绝不打听的原则,心里头却是淡淡失望。
齐双喜则是为那三块灵石,颇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则是激动。
他前世也曾是个文艺青年,背得《洛神赋》,他还记得“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记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记得“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更记得一头褐色长发,以及很直的眉毛。
——所以阿元姐姐,这就是你的样子吗?
他不知觉间加快了脚步,商齐没响,二人只花了去时一半时间,便远远见到落仙村的屋顶。
被商齐一把拉住。
齐双喜一个踉跄,正待开口,见小姑娘抬头看天,神色凝重。
看去。
最初只是厚厚云层,几乎压至山顶,镶着金边,内有雷电轻闪,再看得一阵,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云层之中,坐着两个巨大虚影,顶天立地。
一个虚影大袍飘飘,引动风雷绞杀,整片天地都在颤抖。
另一个虚影短剑轻刺,一剑便刺得天顶一个窟窿,一道道天光漏下,对穿大袍。
他能看懂的,就这些了。
听阿元仙子说过,高修之争,往往以数日记,打上个一两年的,也不算稀罕,他目眩神迷,心中却空荡荡的,犹如蜉蝣见青天。
直到坡上撑起一把油纸扇。
油纸扇不断变大,笼罩了整个山坡,依然向上疯长。
风雷消失。
天光消失。
虚影弥散。
伞收,化作连接天地的一道金线,最终落入持伞那人手中。
那人拍了拍腿。
是敏姨?
他看了看商齐,只见对方仍看着天际,一脸厌恶之色,他也才发觉,天已尽黑,只是不知道是过去了几个时辰,还是一天两天。
回到院中,刚想找个借口,去找地方独处一下,却见屋里难得来了客人,正跟贝金丹灯下下棋。
见自己进了院子,那客人棋盘一推,抓住他的手就往坡上走。
商齐洗手擦脸,去厨房热了饭菜,一个人闷闷吃。
贝金丹一边复盘,一边斜眼看这妮子,来了几年,自己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要是给她父母知道,可不得气死。
这时候不应该马上去闭关用功吗?
怎么好吃饭的啦?
吃的还是剩饭!
胖子金丹拈着八字胡,摆放棋子,淡淡开口道:
“如何?”
“他有古怪。”商齐贝齿轻动,把剔下的鸡骨头夹到桌上。
胖子笑了,“我又不是问这个,今晚的菜做得如何?”
“不及他。”
“唉,女大是不中留啊,才吃人家几天饭。”
商齐不语,把汤倒入碗中,吃干净米饭,起身收拾桌子。
“你爹刚刚来过咧。”
“我知道。”
哗啦啦声响中,碗筷放入水桶,商齐撸起袖子。
“还是那句话,你要走随时可以走,你和我们毕竟不一样。”
“我知道。”
一双纤手拿着抹布,仔细擦洗,阵阵涟漪在桶中泛起。
低矮仙山中。
齐双喜是第一次进到老邱的洞府。
八道地火汇聚在洞府正中,火焰黄中带紫,有如固体般凝在半空,一眼就知绝非凡火,无怪乎此地如此之热。
老邱已给注他入一道灵力,又拍拍他肩膀。
“你放心,我不问。”
俨然一个毫无架子的慈爱长者,哪里有那晚的失态模样。
那晚为给商齐退烧,迫于无奈露了一手,又看洞府中摆了一圈大大小小、形制各异的丹炉,齐双喜如何不知这金丹丹师的小九九?
老邱亲切挽着他的手,走到其中一个丹炉之前。
“既是托小友帮忙,老夫也不藏着掖着,陵水张家的「混元两仪炁炉」,四阶,小友请看。”
齐双喜满脑子都是那画卷,也不多言,运转起灵力,内内外外仔细看去。
阴阳双炉嵌套设计,外炉为玄铁铸「坤」卦,内炉为白炎玉刻「乾」卦,这四阶丹炉比那晚的要古朴复杂得多,一时竟看不出来,想起前世下过的车间,便道:
“烧一下炉子。”
“啊?”
“就是那个,按正常操作试试看。”
“哦。”老邱是个丹痴,抬手引得地火,刚要投入炉中,又干紧熄灭,拍拍胸脯后怕不已。
完全忘了,这一把火下去,这练气小子靠得如此之近,哪里还能捡灰去?
赶紧从储物袋里掏出瓶瓶罐罐,摸摸这个不放心,瞧瞧那个还不够,最终拿出颗蓝盈盈的丹药。
“这「龙晶避火丹」乃我盛年时所炼,服之不惧各味灵火,堪称有价无市,被当作镇门之宝,想当年便连书院也要……”
他豪情万丈介绍起来,却见齐双喜咕咚一声吞下,焦急道:
“可以了吗?”
“……也要……可以吧……”
可惜了,这小子太急,不然在这破村子里岁月漫漫,倒可考虑收作徒弟。
心中叹息,手掌轻抬,拇指捏住中指与无名指,八道地火中的两道,烈火化作两点精元,如星辰悦动与小指与食指之间。
“去——”
星辰落入炉鼎,纠缠旋转,越转越快,最后化作一团星河。
齐双喜只觉身周灼热,体内却清清凉凉甚是舒服,看着炉内星河流转,内壁上各种符文逐一亮起……
星河之中,一缕灰气。
“停!”
“啊?哦。”老邱烧得正高兴,但不愧为金丹丹师,控火一技已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如此复杂又霸道的两仪之火,那是说停就停。
心下得意,又见那小子完全不懂得欣赏,暗暗生出娘的,这炉子不要也罢的沮丧感。
“这里,那个什么字,那一撇坏了。”齐双喜指道。
他凑上脑袋,独眼找到所指,看看齐双喜。
这丹炉他得来近百年,研究不下百次,始终找不到破损处,同样是一眼,那小子怎么就这么肯定?
但前辈就要有前辈的风范,一滴精血自他指尖跃出,落到那一撇之上。
然后,他直起身子,长叹一声。
“我若早认识小友百年,又何至于……”
“来来来,下一个!”
……
老邱说,是自己不中用,原本想把那八个丹炉都看完,但因为要开炉,只干到第三个就吃不消了,改日再战。
齐双喜从水缸里跃出,担心有人窥视,便刻意放慢脚步,负手走在夏日夜风中。
此时山野宁静,蛙叫虫鸣,他想起在采霞峰上那几年,心中秘密压得紧,也是偶尔找借口,在这样的夜里出来放风,和阿元仙子有的没的聊上几句。
——阿元姐姐,你到底还在不在?
——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