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觉得我可以解释一下。”
头两个字出来,獠牙便停住了,那对绿豆眼眨了眨,七分欣喜,三分好奇。
齐双喜将一切细节看在眼中,终于稍稍不抖,双手一左一右递出。
“大人,请先将公子带回,晚辈眼拙,不知这根伤到公子的木刺是否有毒,还请大人看看。”
小猪蹭了蹭齐双喜手臂,单腿下地,欢喜朝父亲蹦去,一猪一人脸上皆是笑意,谁知又同时眼前一花。
小猪被一巴掌拍到小溪里,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齐双喜又觉得自己要死了。
巨大脑袋缓缓压下,绿豆眼转了转,巨口张开。
“你,为何叫我大人?”
是人话,这头巨猪开口说了人话,甚至带有本地口音,软软糯糯的。
——是啊,你连灵根都没有,怎么看出它是妖的?
阿元的声音也响起。
刚才各种花式求救你是理啊不理,现在八卦了你倒来劲了啊?
——我还是很好奇,你好几次说我八卦,可是我只修离火。
——这时候就不要学术研究了吧。
——不急,你先对付这小家伙。
——你好像很喜欢叫别人小家伙诶。
——它要戳你了。
“因为——”
齐双喜抬手大喝一声,起身,淡定退后两步,整了整衣裳和僵直的脊背,拱手拜道:
“因为,大人,很干净。”
Yue,虽然口气还是有的,但也不是不能忍。
“哦?很干净?”猪妖脑袋一旋,狰狞出淡然而笑的表情,也退后两步,巨爪微屈,轻敲泥地两下。
领导,现在没有酒。
“是。”齐双喜施施然直起身来,走近一步,看着那对獠牙,“这对宝物,想必助大人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经历酷烈搏杀无数,虽战痕累累,却保养得比我这等凡人还要干净,大人你看,啊——”
“谈何无坚不摧无敌不克,山北的那只破落猴狲,我就打不过。”
“三十年山北,三十年山南,莫欺少年穷。”
“三十年山北,三十年山南,莫欺少年穷,好句,好句啊。”猪妖抖了抖并不存在的脖子,仰天长笑,不忘把凑近的小猪又一掌拍飞,歪头看了齐双喜一阵,又瞥了一眼即将燃尽的火堆,和蔼道:
“你虽是凡人,却不似俗物,你刚才说可以解释一下,我让你解释,一句话。”
“哈哈,这有何难?”
——仙子,阿元姐姐,该说什么?
——去你大爷的,你若战,便战。
——那是小说情节啊姐姐……喂?歪……我……”
齐双喜脖子一梗,再近一步,脑门几乎触到獠牙,直视那对凶戾眼睛:
“敢问大人一句,大人可是十年前那场凶灾的祸首?”
“十年前,凶灾。”猪妖一字一顿,凶光中掠过几丝戚戚,“我没这等本事,一句了,你可以去死了。”
“那有何惧,小子已多活了十年,只是今日前来拜祭,还请大人等这追思之火烧完。”
齐双喜向旁慷慨一指,然后一愣。
那火堆已没半点火光,几缕灰烬打着转,显得空气特别安静。
猪妖轻轻一叹,哼唧几声,在齐双喜身前坐下,前爪抱胸,闭上眼睛。
齐双喜也坐下。
脑袋刚齐对方肚脐。
少倾,小猪拖着伤腿叼回几根枯枝,放在他们之间,又瘸着出去,如此几回,居然也有矮矮一堆,然后挪到猪妖身旁,想学那坐姿却无论如何抱不住,只能悻悻蜷在胸前。
猪妖睁开眼睛,轻拍小猪脑袋。
几枚火星在枯木堆上炸响,随即熊熊燃起。
纵火术?
虽然在山上见仙长练过,但这猪妖不掐诀不捏符便使出,道行应该不浅。
——在妖里算是不错了,我也要十三岁才掌握。
——眼前这火是凡火还是灵火?
阿元稍有错愕,此刻齐双喜和猪妖相对而坐,对方只要眉眼稍抬,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居然还能有心思想这个?
也不算太没用。
——将来再教你。
——阿元姐姐你说的哦,那眼下可不能让这猪妖把我给伤了。
……
“想不到还有人记得那件事。”那猪妖缓缓开口,火焰倒映于双目。
“大人知道谁是凶手?”
齐双喜精神一震,虽然那场祸事与他无关,但既然占了别人的身体,如若将来有机会替前主报仇,或者摇人帮忙报仇,心头才算是清爽。
“不敢想那二字,我劝你也别这么想,敢想的人,命都没了。”
“土地公?”齐双喜脱口而出,随即稍稍懊悔。
果然,那猪妖双眼微张,火焰同时窜出一丈之高,隔绝了二人,少倾才落下,四目沉沉相对。
“晚辈方才就觉得奇怪,这庙如此干净,想必是有心人来打扫,但却不修梁柱,想必是手脚……想必是勤于修行,不得空闲。”
“我未练出人形,手脚笨拙,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倒是好心思。”
“不敢,晚辈又想,既然打扫,为何不顺便把那蛛丝清掉,听大人说那土地公遭难,想来是大人与他知交,不愿他的塑像再遭毒手,所以才遮掩起来。”
“你倒是说错了,我和那老小子不共戴天。”
完了,得意忘形,又用力过猛了。
“哈哈,晚辈愚钝,果然难测大人用心。”齐双喜讪笑着,顺手往火堆里扔干草。
猪妖看了那塑像两眼,喉咙里沉沉道:
“此地自古以来叫野猪岭,是我族生息之地,百年前那老小子上任,处处与我族作对不说,还上报书院改了名字,叫野竹岭,他妈的这方圆十里你给老子找出一根竹子来——
“多年前,我不过是毁了几片田地,那老小子就要抓我,我不是对手,不得不藏了几年,修为更是重创,这与杀父之仇何异?所以我不愿见他面目。”
“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方乃大丈夫所为。”
“你又说错了,他确实是大丈夫。”
“啊?”
“十年前那件事,那老小子不仅拼死救了许多凡人,也救了我族几个崽子,之后更是头缠白布,要去书院告状,临行前他找到我,请我少伤农田,勿伤凡人,我同他说,此事发生如此多日,书院不来人,落霞宗更是吓得封山,你这状,便不告了吧,你猜他如何说?”
齐双喜心中激荡,坐直正色道:“小子不敢猜。”
沉吟一阵,猪妖开了口:
“他说,心有不甘。”
……
心有不甘。
齐双喜其实想过很多个理由,比如职责所在,道义所在,公平所在,或者单纯就是看不惯那种做派等等等等。
但这四个字先是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又轰然炸响。
再回过神时,那猪妖已背着小猪,跨过溪流。
“前辈稍等。”
齐双喜拖着发麻的双腿追出庙外。
“敢问那土地公的名字。”
“你把泥塑再往下擦几寸。”
“谢谢前……啊?哦,前辈稍等,有人托我给你八个字。”
“哦?”猪妖停住脚步。
“双目可聚,莫要回头。”
那巨大身体忽然剧烈颤抖,小猪死死咬住鬃毛才不至于被摔下,少倾,猪妖四腿弯曲,重重跪伏于地,又少倾才起身,不发一言,没有回头,沿原路消失于树林。
“他这是在感谢仙子?”
——哼,这家伙蠢笨得很,明明是头猪,偏处处学人样,怕斗鸡眼不雅,硬要眉目端正,把那火使得不伦不类。
“原来如此,要不干脆我去把他叫回来,跟在仙子身边学习?”
有个免费保镖可太好了。
——不必,我不是唐三藏,你也别想做那孙猴子。
说这话时,阿元仙子居然笑意盈盈的,也不知是想到了她最喜欢的西游记,还是七年来终于可以小露一手而欢喜。
“我是小白龙,让仙子骑的。”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庙中,齐双喜用手把剩下的蛛丝扒拉下来,塑像底座刻着一个名字:
许志平。
他看着这个名字,“心有不甘”又在脑中回想,静静站着。
阿元也不打扰他。
就这么站了许久,直至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声。
“阿元姐姐。”
——说。
“你说过,饿了就要吃饭。”
——当然。
“所以,我还是想试试。”
——去。
“好。”
齐双喜朝塑像深深鞠躬,舀来溪水灭去余火,再仔细打扫干净,便离开土地庙,继续向西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