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诈尸

炎炎夏日,酷暑难消。

烈日将李府门前的白幡晒得焦脆,蒸腾的热浪扭曲了奠字灯笼的轮廓,蝉鸣声在燥热中忽远忽近,更添三分凄惶。

哀伤的气氛笼罩在李府上空,白色灯笼上的奠字尚新,今日是李府大郎李玄起棺下葬的日子。

司仪望着灵堂下的众人,用自己从业三十年独有的哀恸腔调喊道:

“哀乐,起——”

声音刚落,隔间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宛若得到主将的号令,开始卖力的操弄起自己的乐器,小鼓刚敲出个调门,二胡铜锣便急急跟上。

待音调陡转,腮帮鼓胀的唢呐手猛然发力,凄厉的声浪瞬间刺破灵堂。

司仪沙哑的嗓音夹杂在哀乐里:

“家人哀悼,哭——”

灵堂瞬间哭声一片,边上手臂系着白色布条的李玄生父李振,手里攥着李玄小时候戴着的平安锁,坐在边上更是悲恸的老泪纵横。

含辛茹苦的将儿子拉扯大,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悔不该当初,当时他想加入镇秽司的时候,自己应该更加坚决反对的。

想到这里,李振痛苦的流下眼泪,昔日以儿为傲的李大掌柜,一下子失去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老爷,您节哀,倘若少爷还在,也不愿意看到您如今这样子的”李府的老管家福贵劝慰道。

李振摆了摆手,看着灵堂中央的棺材发呆,想着自家儿子还在的时光。

哭声与哀乐越演越烈,逐渐将灵堂哀恸的氛围推向高潮。

“好吵,外面的人在干什么?”

李玄依稀记得昨日和久别重逢的推理社老同学聚餐,聊到高兴处越喝越多,最后不省人事。

可如今这是谁家在奔丧,自己怎么睡到人家家里去了。

他想睁开眼睛,眼皮仿佛坠着铁块,耳畔嘈杂似隔着水幕,挣扎许久,终于在明日还要上班的想法压力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迟缓的指节如同生锈的机括,在檀香刺鼻的空气中摸索许久,终于扣住棺材边缘。棺木碎屑扎进掌心,刺痛让他恍惚意识到——这绝非剧组道具。

还沉浸在过往时光的李振完全没有察觉到棺材上扒上来的手,可在身边的老管家福贵此刻却已是被吓得脸色发白,老管家踉跄后退两步,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

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抵住供桌,案头烛火随着剧烈颤抖将奠字投影在棺材上,那惨白的'奠'字正随着棺材震动扭曲变形:

“老爷~老爷~您快看~少爷诈~诈尸了”

李振还没有回过神来,司仪却是循着老管家的声音望去,这一望可真是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三十年金牌司仪的优雅,大喊了一句:

“天娘嘞~诈尸了~”

供台上的瓜果香炉被他撞倒撒了一地,他连滚带爬的往门外逃去,只恨爹娘当初少给自己生条腿。

灵堂下众人被这声哀嚎吓了一跳,哭声渐渐平息下来,这时李玄右手也搭上了棺材,缓缓的坐起了身子。

“鬼啊~”

“诈尸了~”

“表哥你别找我啊,我欠你的钱马上还你~”

众人乱作一团,如那司仪一般,争先恐后逃去,那乐师们在隔间,还没有发现异样,奏乐仍在继续,掺杂在哭喊声里,声音悠扬跌宕。

坐起身子的李玄感觉身子僵的不行,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李振看着诈尸的儿子,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的平安锁掉在地上,多日滴水未进的他,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去,扶住儿子的肩膀哀恸道:

“儿啊,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你告诉为父,为父一定替你办好?你莫要如小时候那般顽皮,吓唬叔叔伯伯了。”

李玄才从僵硬中缓过来,听到声音,扭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道:

“老伯,您在说什么?”

李振听了愣在原地,自己儿子不认识自己了?

边上福贵将自家老爷拉下来,低声说道:“老爷,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劲。”

李振当大掌柜当了大半辈子,一下子听出老管家话里的意思,看向自家儿子道:

“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

李玄仿佛还没有从宿醉中缓过来,想也没想道:

“我叫李玄。老伯,你们在拍戏呢?我喝酒喝断片了,都不记得怎么来的了。”

“福贵,你听听,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当初李玄这个名字,还是去浩然书院向博明先生求的。”

李振刚还在跟福贵说话,却见李玄已经撑着棺材翻了出来,只是双臂僵硬无力,一下子摔在地上。

“哎哟,疼死我了!”

“儿子你怎么翻出来了?”

李振连忙上去扶住,这一扶却是发现自家儿子的身体居然不是凉的,是热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真的死而复生了,伸手往李玄的鼻息上探了探,居然真的有气儿。

“老伯,谢谢啊,不过你能不能别老是占我便宜,你这喊我儿子,我跟你说,演这种戏我可是要加钱的。”

“儿子,我真的是你爹!福贵~,小玄有气儿,小玄真的活过来了~,天呐,这一定是列祖列宗显灵,不忍心我李家绝后,又把小玄送回来了!”

边说边跪倒在地,往地上磕头。

边上的老管家福贵上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自家少爷,眉眼是一模一样,只是这不认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便道:

“少爷,你还记得我么?”

李玄盯着穿着管家衣服的老头,认真看了看,缓缓的摇了摇头。

福贵把自家老爷拉至一旁道:

“老爷,看这情形,少爷怕不是已经喝了孟婆汤了,我们要不请城南的道长来帮忙看看。”

李振失子复得,如今满心欢喜,点头道:“好,福贵你拿些银钱,抓紧去请道长过来看看,我先看着他。”

两人商量完,再扭头一看,却是发现李玄已经不见了踪影,赶忙往门外走去。

“两位老伯,你们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还要去上班呢!”

李玄手里抓着刚刚供台上还未散落的瓜果啃着,看着一左一右跟着的两老头无奈道。

不知道为何感觉阳光特别的刺目,正巧衣服有个兜帽,赶紧兜上,眼睛这才好受了一些。

“儿啊,你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好的,待会儿让你福伯请位道长给你看看。”

“老伯,我真的忙着去上班,这都大中午了,旷工一天是会被开除的。”

“上班,旷工?”

李振略作思索了片刻,拍手道:

“我儿你是说镇秽司么,你死了以后,抚恤都发下来了,你在那边的职务已经注销了。”

李玄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镇秽司是什么东西,自己刚毕业干的不是销售么。

还有这街道,完全没有平时自己去玩的古街道的商业化气息,什么肘子,粽子,苗族银饰的都没有,这来来往往的行人,真的如同古时候一般。

正当李玄还在感慨街道的繁华,突然涌起浓雾漫过青石街面,边上商铺檐角铜铃轻晃,铜舌撞击铃壁发出细碎声响。

一盏青纸灯笼率先刺破雾气,灯面血绘的「巡」字被雾气夹带而来的露水洇成暗红。

丁不修玄色皂靴碾过叶府门前街道上的满地纸钱,靛青官服下摆的八卦暗纹沾满未干的香灰。

他左手托一尊青铜夔纹香炉,炉中插着三支「辨魂香」,青烟凝成蛇形盘绕右臂;

腰间秽尘斩未出鞘,却系了条银线织就的绶带,那是镇秽司监察使的印信。

“李玄”

丁不修在七步外站定,嗓音如浸过寒泉的秤砣。

李玄发现身边两老伯已经消失不见,有些慌乱,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叫喊,却是情不自禁的回应道:

“我在!”

丁不修看向他,取下莲花冠侧悬挂的铜镜,镜缘八枚风铃铛无风自颤:“司命监探得你魂归,按律需验明你是否沾染道蚀。”

看着这诡异出现的人,李玄嘴里不断地回答我在,人是扭头就跑。

这一刻因为害怕,肾上腺素分泌达到极致,就是飞人博尔特来,都只能吃尾气。

可没跑几步便感觉到被大脚丫子踹翻在地,华丽的滚了五六滚,宛如走大街上被渣土车撞了一下。

“你跑什么?”

李玄此刻被踹的七荤八素的,屁股上纹着一只硕大的鞋印,惨叫连连道:“大哥,你是人是鬼,大白天的跑出来不仅吓人还打人!”

却见来人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咬破食指,将血珠弹入香炉。

只见炉中的香陡然暴燃,青烟化作三条衔尾蛇缠住自己周身;

他看着踩着自己胸口的人神神叨叨的样子,很是像自己老家的踏地先生,搞的连自己的哀嚎声都不禁小了许多。

丁不修念叨完口诀,衔尾蛇注入镜子中,铜镜倒扣于地,镜面浮出半透明的司命监批文。

「诸身无秽,准牒放行」

看到批文正常,丁不修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能早点交差下班了,心情也好了不少,走近道:“恭喜李兄弟死而复生!”

被刚刚那一通操作震惊到怀疑人生的李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但是前世作为销售,心思活络道:

“多谢大哥,我这也是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丁不修将身边的东西收起,灯笼别在后腰道:

“我叫丁不修,既然李兄弟你活了过来,还需与我回去述职。”

“述职?“李玄一脸困惑道。

见李玄没反应过来,丁不修提醒道:“半月前龙津山庄道蚀案!

之前李兄弟你死了,就没有述职,现在活过来了,得把这个流程补上。”

李玄都呆住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还要走流程,上辈子当牛马,也是一天到晚的走流程,流程还又臭又长。

自己作为五好青年,完全没有被审查的经验,一来就摊上案子,万一来个屈打成招,那不是毁了。

况且自己根本不知道镇秽司是什么,哪里肯去,顺着丁不修透露的信息道:

“丁大哥,既然查明正身已经通过,能不能不去,我听我爹说我都已经被注销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笑意盈盈的丁不修左手搭上李玄的肩膀,右手指尖抚过秽尘斩的蟠螭纹吞口,灯笼在他腰间投出血色'巡'字阴影。

当那缕阴影爬上李玄咽喉时,低沉嗓音才贴着耳廓响起

“李兄弟可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什么?”

这声音恍若来自九幽之下,听的李玄内心一阵发寒,忍不住问道:

“是什么?”

他故意停顿,等风卷走半句尾音:

“验明有误,格杀勿论!”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