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当铺典当家用

幼时冯基善穿新鞋的时候很少,所穿的大都是“二鞋”。说起“二鞋”来,怕只有穿过的人才能道出原委。普通人家,常常把穿得半旧不新的鞋子卖给打鼓的小贩,而后经过一番洗刷修补的工作,前后再打上皮包头;这样的鞋子,从外面看来好像新鞋似的,其实叫做“二鞋”。

穿这种鞋,有一种缺陷,就是鞋的大小往往不能适合自己的脚,也许小些,也许大些,穿长久了,脚上就会生毛病。冯基善脚上毛病所以特别多,都是因为穿“二鞋”太多的缘故。

冯家里日常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同当铺发生关系。冯有茂的薪饷不到月底不下来,在那青黄不接的时期,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唯一的门路就是上当铺。

大人因为碍着颜面,不好意思上当铺去,每次都是由冯基善同父亲的一个护兵窦玉明,外号叫窦老魁的一同去。赎当的时候,也是护兵跟着冯基善去赎。

每月上旬,所当的大都是些整齐的比较值钱的衣服;可是快到下旬,不仅家中随手应用的什物要拿去典当,就是炕上铺垫的褥子也要揭下来送进当铺了。

这样剜肉补疮地勉强支持着,一直到眼看着快断炊,家中再也找不出可典当的东西来的时候,冯有茂的饷才能发下来,饷一领到手,头一条事就是赎当。这好像诰命似的,一点也不敢拖延,要不然,钱花光了当也赎不出来,下月的生计可就毫无办法了。

赎当的时候,窦玉明拿着扁担在头里走,冯基善在后头跟着。这时冯基善一面走,一面却在算计当票的张数以及利息的多寡,生怕大人算错了账,多付了人家钱。

到当铺把当物取了出来,用绳子捆好,两人就抬着回家。长袍、马褂、坎肩、衩裤、褥子以及各种应用的什物,统统都在里头。

当铺在保定府东大街,每逢赎当,东关是我们必经之地。每次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朋友老远地就笑着问冯基善:“饷下来了吗?”

经过这样的一问,冯基善不由得脸上就有点发热。有时不等把客套话说完,冯基善就低声催着窦玉明说:“快走!快走!”

这种羞怯的心理,只有在冯基善经过东关的时候,才显著地感觉到。一到东大街,特别是快要进当铺的时候,不知怎的,冯基善羞怯的心一点也没有了,代替而来的是一股愤怒之气,从心里一直冲到脑门上。

每次进当铺,总要使冯基善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苦恼。最可恨的是掌柜的那副冰冷的面孔。每次走进去,抬头一望,柜台后头站着的,就是那个害贫血病的尖头鼠脑的怪东西。

这时冯基善的心房蓦地感到压迫,跳跃的次数骤然增加,好像要立刻爆裂的一样。等到要当的东西双手递上柜台,自己就如一头被宰割的羔羊,只有俯首帖耳、动也不动地在那比成年人还要高过一头的柜台旁边静静地靠着。待不上半分钟,就听见一种油腔滑调刁吝刻薄的、好像含有枪药的声音爆裂出:“三百钱能当得了吧?”

每个字眼里都吐露着一种恶意——就是:“你多嘴,就立刻滚出去!”

头一两次,冯基善把东西递上去以后,还离开柜台,退后一两步,仰着脸,立起脚跟,看着他的脸色,希望他能多给我当些钱。后来,冯基善简直不敢再望他了。

冯基善几乎每天要进当铺受这样的晦气。有时心里不禁反复地想:“这比坐监牢好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