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冯玉祥动身到曹州去。因为家兄冯基道这时在曹州府带县队,兄弟两已多年不见。冯基道这听说冯玉祥到了济南,特意派了好友谷良友来,接冯玉祥去叙叙。
谷良友和冯玉祥关系非常要好,是结拜的兄弟,他们原来同在清军中当兵,因军队裁撤,谷良友被裁后,也到了曹州府县队里谋了个差事。
冯玉祥坐的是山东流行的一种二把手小车。出济南,走东平州大路直奔曹州府。在小车上,谷良友坐一边,我坐一边。车子吱吱呦呦地响着,倒很有趣。
只是苦了车夫一个人。等到走了一段路,他们就下车步行一番,让车夫歇歇力。这一路上一日三餐,连咸菜也买不着,村庄到处苍蝇飞舞,肮脏不堪。所遇百姓,都不识字,妇女都缠着小脚,小孩子挂着浓鼻涕,人人愁眉不展,毫无生气,社会上看不见一点新的现象。
此时正值仲夏,沿路上农民埋首田间,辛苦地做工。车子从他们身旁走过,有的只抬头望一望,随即又落下头去,有的竟连头也不抬。那种沉着耐苦的神情,深深表现着中国农民生活态度的严肃。
冯玉祥坐在车子上,着实感叹了一番。一时觉到中国的老百姓,实在是非常可爱的,只可惜当政者昏庸无道,弄得社会贫穷落后,国家地位一天天低落,人民也困苦难言,真是深可痛心的!
过了钜野,就到谷庄,这是谷良友兄的故乡。我们下了车,走到一处场园里休息。谷良友兄临时拆了一扇门板,权且代替了桌子,又搬了几块砖头,叠起来,当凳子坐。
吃饭吃的是烙饼卷炒鸡子,另外又炒了一碗豆芽,拌了一大碗黄瓜。正吃得高兴,有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先生,口里衔着一杆烟袋走进来。他穿的白布褂裤,白须白发,神情很是矍铄。经过谷良友兄的介绍,才知道是他同族的一位大哥,特地来找冯玉祥谈话的。
老先生态度诚恳,看见冯玉祥就问:“这是冯大人吗?”谷良友兄代冯玉祥转述了几句以后,我们便坐下来谈话。
老先生坐下来,头一句就问我:“你置了多少地了?”
冯玉祥说:“咱们的国家如今衰弱已极。缅甸、安南、高丽、琉球、台湾,都被外国占领去了。国家危险到这种地步,自己哪有心思去置产业?我们一切打算,都要以国家为重才是。”
老先生笑了一笑。这一笑里,蕴藏着他的饱满的世故阅历,同他的人生哲学。他说:“你究竟年纪轻,还不知道世上的艰苦。什么外国人占高丽,占这占那,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我劝你最好还是置几顷地,有上三顷五顷的,再好也没有了。说什么也是地好。古话说,有地能治百病,你是良友的朋友,我要把老实话告诉你。你千万不要上人家的当。”
“要是我们的国家亡了,有地也是无用的了。”
“为什么无用?谁来做皇帝,就给谁纳粮好了。”
冯玉祥当时再也没法往下说。后来他想到,这位老先生的话,很可以代表中国一般老百姓的意识和观念。这种意识观念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专制政治,使人民觉得国家只是一姓的私产,和自己毫不相干;一方面也是由于在私有制制度之下,他们深深地感到土地分配不均的痛苦。
因为人民的生活所需,完全仰给于土地。有了土地不但生活有保障,而且门第也随之而高,可以睥睨于乡里;没有土地的人,劳苦终年,难得饱暖,就只好受苦一世了。因此人民深知土地的可贵,企求获得土地的心也就更加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