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倒春寒

“跑下去,天快亮了。”

殷容咬着冷冷的牙齿,骑着从别处借来的骏马穿林而过。

起床太早仍觉乏困,于是用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果然一掐之下甚是提神,殷容大叫一声:“啊!”立即抽下一鞭——“啪!”马臀遭殃。

那骏马当然吃痛,却是个闷货不吭,只管努劲发蹄狂奔,卷起一地积雪,竟如浪花翻涌。

“我的汗血宝马,你再跑快一些,大餐很快便有了。”

他要把马变卖成钱,再带娘亲吃顿大餐。

谁知刚跑二里地远,赫然撞上一道人影。

好一道人影。

殷容定睛变色,只见那人身高臂长,穿着广袖青衫,右手摇着折扇,风骚之状何其可鞠?妥妥是骏马之主。

讨马的来了!

殷容吓破胆调转马头,急忙忙扬鞭就跑。

但见他抽了鞭,马不跑,他复又扬鞭催马,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清响,马就是不跑,仿佛一匹石马。

那讨马者的身影,已落到殷容跟前。

一大一小,相距不过数尺,小的只觉此人跟鬼一样,完全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小辈情知撞上高人,夺路而逃绝然不成,老娘长膘更加妄想,便很识趣地下马,将马归还于主。

殷容挠着后脑勺,笑呵呵道:“前辈,借用一下,现在还你。”

他卖了个乖,试图蒙混过关。

然而论及卖乖,他的表现着实不够意思,可若谈及卖萌,那便出挑许多。

殷容年仅十二,一张脸皮诚为粉雕玉琢,便与镇元大仙座下道童明月相较,也丝毫不落下风。

岳不群得见贼子颜艺,自然无甚气恼,可转瞬之间,此子闯祸后毫无愧疚、嬉皮笑脸之状闯入眼帘,他的怒火“噌”地一下蹿将起来,猛然伸出手,牢牢攥住殷容细腕。

岳不群五指悄然发力,想着让贼子吃些苦头,没准还能改过自新。

而这一抓,他才留意到此子小手白皙嫩滑,连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再打量殷容身上那件蓝布棉袍,虽质地普通,却浆洗得干净平整,一看便知其家中长辈是注重规矩的正派之人。

可目下这孩子,怎么干起了盗窃的勾当?

岳不群厉声喝道:“小小年纪,居然胆大包天,行此盗窃之事,就不怕辱没了你父母的名声?”

殷容奋力挣扎,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死死的,当下慌道:“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时糊涂才偷了马,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他以为遇到专爱欺负孩童的大恶人,吓得声音都已打颤儿。

岳不群哪里肯信,这世道,一个孤儿如何穿得起干净衣裳?更别说剪什么指甲了!

念及此处,他冷哼一声,五指更甚圈紧,惹得孤儿哇哇大叫。

就在岳君子此等酷刑逼供之下,一个孤儿便成了孝子。

“我爹疼我娘,吃的都留给她,自己先饿死了,我娘又疼我,有口热乎的全紧着我,可如今她饥寒交迫,只能躺床上等死,我真的没法子了,才想着偷匹马去换些吃的回来。”

殷容原本不欲吐露这些,毕竟盗窃之举是何等的肮脏?肮脏的事又怎能牵扯上神圣的娘?

奈何老匹夫捏得自家手腕太疼,以致他老实招来,若再顽抗不招,剧痛之下,怕要哭爹喊娘,届时自己丑态毕露,才是万死莫赎的耻辱。

殷容才把偷马缘由解释清楚,不远处悠悠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小兄弟莫怕,你家住在哪里,我和师兄随你回去,当真如你所说,我们定会出手接济。”

此言既出,岳不群微微一怔,已松开殷容的手腕。

他扭头望去,只见山风猎猎,一袭淡紫色道袍随风翻卷,好似天边云霞飘入人间。

道袍的主人身姿修长,亭亭而立,其外表也就二十余岁,清清丽丽的煞是清清丽丽。

“师妹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此事。”

宁中则莲步轻移,走近岳不群与殷容,目光落在殷容手腕那圈淤青上,眉头微蹙,嗔怪道:“师兄,你下手未免太重,这孩子都疼成什么样了。”

岳不群干咳一声,正欲向师妹解释。

宁中则却已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些药膏轻轻涂抹在殷容手腕,随后和声说道:“小兄弟,我们不是坏人,你适才所言,我都听到了,你且带我们去家中,先安顿好你娘亲。”

殷容望着宁中则,只觉得她目光柔和,话语暖心,当下大为感动,哽咽着道:“多谢姐姐,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宁中则被他这声“姐姐”,逗得嘴角一弯,笑意绽出:“好啊,那你快前头带路。”

她年方三十,正是半老徐娘的岁数,可平日里勤于修习内功,又注重保养,所以花颜未谢,此际被少年唤作姐姐,心情登时愉悦起来。

殷容忙不迭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岳不群,见他神色平淡,不似作伪,这才安定下来,转身在前领路。

殷孝子暗自忖度:这对男女瞧着慈眉善目,尤其儒服男子身法之妙,更乃生平仅见,若能得他传授一二,我倒不妨拜他为师。

可刚升起这念头,殷容便泄了气,自己之前偷马的腌臜事儿,实在上不得台面,就这么贸贸然凑上去拜师,人家心里指不定怎么鄙夷呢。

少年领着岳不群夫妇先出山林,再过断桥,绕着曲折路径,来到一所老屋,无院,推门即见厅厨室。

一脚踏过门槛,殷容喜形于色,一边叫嚷:“娘,孩儿今日撞了大运,遇到了两位贵人……”一边向卧榻大步奔去,待他走到近前,脸色瞬间煞白,惊恐道:“娘,你……”

那被窝里头,确实躺着个岁数不小的女人,却已身僵体硬,面淤嘴绀,眼不能睁,手不可抬,也不再哆哆嗦嗦的怕冷,就是这么的平静。

冻死了。

三月清严更甚,便是老天弄玄,直教严冬戴了春冠。

可怜杨花飘尽,风凄夜寒,偏偏冻杀老残。

殷容两眼直呆呆盯着躺床上的女人,只觉得荒唐透顶,忽而想起她辛苦了一辈子,从抱着自己哺乳,一岁又一岁,把好的全给了他,而她瘦弱,辛劳,饥寒交迫,至此寿终。

半晌,他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那个女人,可又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悬在半空的手,止不住地哆嗦。

“娘……”

殷家子潸然泪下。

宁中则目睹此情此景,也是揪心的疼,伸出一条胳膊,轻柔地将殷容拢入怀中,继而便把幼时长辈安慰自己的话语,一一给背了出来,望这孩儿听了好受。

岳不群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微微叹了口气,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那已名副其实的孤儿身上,他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初见时的严厉,多了一丝不忍。

殷容好歹二世为人,心志还没那么不坚,大哭一场便已平复心绪。

首先,他认为人死就要下葬,无须耽搁三天,便在岳不群夫妇帮衬之下,给女尸穿了件寿衣,选了块坟地,还得木棺土葬,焚香设牌,写什么德配孟母,终于入土为安。

殷容对着母亲的墓碑跪了下去,额头贴地,久久未动。

岳不群夫妇默立在孝子身后,宁中则眼中满是疼惜,抬手轻轻拍了拍殷容的肩膀,柔声道:“孩子,如今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不如跟着我们一并回华山去吧。”

华山?

殷容身子微微一颤,旋即情绪稍安,缓缓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对着岳不群夫妇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二位恩人,只是……容小子冒昧,不知二位,究竟是何方高人?”

宁中则笑了笑,道:“小兄弟,你可听说过华山君子剑?那便是我家师兄的名号!”

君子剑……华山君子剑!

殷容突然呼吸一滞,怔怔出神一阵,叫道:“难道你们就是华山派的岳掌门……和宁女侠?”

话一出口,他紧张的目光死死锁在岳不群夫妇身上,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一丝细节,直到岳不群与宁中则相视而笑,轻轻“嗯”了一声。

这轻轻的一声“嗯”,落入殷容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

这里是……笑傲江湖?

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笑傲江湖?

此时此刻,岳掌门与宁女侠身姿卓然,立于少年眼前,好像已作出回应——“是啊是啊!”

天呐!

殷容活了十二岁,终于弄清此间乃是武夫天堂,枉他从前折枝作笔,视大地为纸张,苦练许久书法,只求未来功名官场。

真真路走窄。

好男儿自当修炼葵花宝典,登峰造极!

这门“只须挥刀自宫,便可武林称雄”的绝世神功,确属殷容生平最最喜爱的,一旦让他夙愿得偿,那便一百个死而无憾了。

“葵花宝典,葵花宝典……你居然不再是假的,你居然变成了真的!”

殷容心中实已翻起滔天巨浪,激动之下,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说起话来,更是肉颤音抖。

“岳掌门,宁女侠,我愿意跟着二位,上华山……”

即日起,华山首徒殷少侠,落座。

……